陈先发
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传播。曾组建“若缺诗社”。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脱掉了一层皮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脱掉了云和水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暗叫道:来了!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两岸只有一句尚未忘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
《偏头疼》
他们在我耳中装置了一场谋杀埋伏着间歇性抽搐,昏厥,偏头疼。他们在我耳中养了一群猛虎。多少个夜里,我劈开自已颅骨却发现它总是空的符号杂乱地堆砌,正是一个汉人凋零之后的旧宅邸。我不再是那个骑着牛从周天子脚下,慢慢走向函谷关的人。我不再是雪山本身。我总是疼得穿墙而过,我朝他们吼着:“你们是些什么人,什么事物为何要来分享这具行将废去的躯体?”老虎们各干各的,朝我的太阳穴砸着钉子他们额头光洁,像刚刚刨过又假装看不见我,仿佛有更深的使命在身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眼睁睁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甲壳虫》
他们是褐色的甲虫,在棘丛里,有的手持松针当作干戈,抬高了膝盖,蹬蹬蹬地走来走去。有的抱着凌晨的露珠发楞,俨然落泊的哲学家是的,哲学家,在我枯荣易变的庭院中他们通晓教条又低头认命,是我最敌视的一种。或许还缺些炼金术士,瓢虫的一族,他们家境良好在枝头和干粪上消磨终日,大张着嘴,仿佛在清唱,而我们却一无所闻,这已经形成定律了:对于缓缓倾注的天籁,我们的心始终是关闭的我们的耳朵始终是关闭的。这又能怪谁呢?甲虫们有用之不尽的海水,而我却不能共享。他们短促而冰凉,一生约等于我的一日,但这般的厄运反可轻松跨越。在我抵达断头台的这些年他们说来就来了,挥舞着发光的身子,仿佛要赠我一杯醇浆,仿佛要教会我死而复生的能力
《逍遥津公园纪事》
下午三点,公园塞满了想变成鸟的孩子铁笼子锈住,滴滴答答,夹竹桃茂盛得像个偏执狂。我能说出的鸟有黑鸫、斑鸠、乌鸦白头翁和黄衫儿。儿子说:“我要变成一只又聋又哑的鸟,谁都猜不出它住哪儿,但我要吃完了香蕉、撒完了尿,再变。”下午四点,湖水蓝得像在说谎。一个吃冰激淋的小女孩告诉我:“鸟在夜里能穿过镜子镜子却不会碎掉。如果卧室里有剃须刀这个咒就不灵了”。她命令我解开辫子上的红头绳儿,但我发现她系的是绿头绳儿。下午五点,全家登上鹅形船,儿子发癫一会儿想变蜘蛛,一会儿想变蟾蜍。成群扎绿头绳儿的小女孩在空中飞来飞去。一只肥胖、秃顶的鸟打太极拳我绕过报亭去买烟,看见它悄悄走进竹林死掉。下午六点,邪恶的铀矿石依然睡在湖底桉叶上风声沙沙,许多人从穹形后门出去踏入轮回。我依然渴望像松柏一样常青。铃声响了,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慢慢地变回自已
《捕蛇者说》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灌木丛中的练功者,通体透亮仅仅因为他确信:蛇向上昂起的身子有着非蛇的一段――――咬住蛇身的牙齿,是使用汉语的、嗜吃蛋黄的牙齿仅因怀疑而屡遭虫蛀。多少年了荆棘里的蛇在生病,它眼中的月轮它胆囊中的月轮,相互反抗着吞噬自身的鳞片上留着哑巴的牙印。可取井水滋养一截绳子,以模拟它虚妄的滑行;可砸碎它三角形的脑袋塞进不浓不淡的四边形。哦,练功者在吐纳他打通任督二脉,就不再说话了捕蛇者尽在篓中,被或有或无的踪迹追着跑。春风中,他的竹杆上长着霉斑,余毒远未排清
《绝句》
月亮,请映照我垂注在空中的身子如同映照那个从零飞向一的鸟儿。
《秩序的顶点》
在狱中我愉快地练习倒立。我倒立,群山随之倒立铁栅间狱卒的脸晃动远处的猛虎也不得不倒立。整整一个秋季我看着它深深的喉咙
《街边的训诫》
不可登高一个人看得远了,无非是自取其辱不可践踏寺院的门槛看见满街的人都活着,而万物依旧葱茏不可惊讶
《器中器》
整个下午我忙着把四边形切割成三角形,获得足够的锐角和钝角,它们多么像我少年和暮年的样子啊―――不流血的下午,没硝烟的下午一个人悄悄用尽了他的垂直。最小的锐角瞪着我说:“到此为止吧,再没有什么可以裸露的了,再没有什么因果可供谈论的了。”整个下午,我爱抚着她清晨般干净的身子,我几乎要瞎掉了。是啊,我听你的,我懂得你,你免不了和我的一致免不了纸醉金迷,免不了裂胆摧肝。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中秋,忆无常》
黄昏,低垂的草木传来咒语,相对于残存的廊柱,草木从不被人铭记。这些年,我能听懂的咒语越来越少我把它归结为回忆的衰竭。相对于死掉的人,我更需要抬起头来,看杀无赦的月亮,照在高高的槟榔树顶
《残简(3)》 秋天的斩首行动开始了:一群无头的人提灯过江,穿过乱石堆砌的堤岸。无头的岂止农民?官吏也一样他们掀翻了案牍,干血般的印玺滚出袖口。工人在输电铁架上登高,越来越高,到云中就不见了。初冬时他们会回来,带着新长出的头颅,和大把无法确认的碎骨头。围拢在嗞嗞蒸腾的铁炉旁搓着双手,说的全是顺从和屈服的话语
《残简(9)》 秋天的琥珀滴向根部。石缝里,有碎木屑,和蚂蚁虚幻的笑脸。鸟雀在枝头,吐着又稠又亮的柏油。有时,蛰伏在景物中的度量衡会丢失。再过两天,就三十八岁了。经历饥馑的耳力听见婴儿的啼哭,与物种死去的声音含糊地混在了一起。旧电线中传来问候,含着苍老,和山峦的苦味。
《残简(10)》 甲以一条脚立于乙的表面。秋风中的孩子追逐,他们知道甲是鹭鸶,乙是快要结冰的河水。穿烟而过的麒麟给田野披上适度衰亡。你是一片,两片落叶压住的小路我是小路旁不能自抑的墓碑。
《残简(17)》
刚在小寺中烧过香的男人,打开盒子把带血的绳子拽直了,又放进盒子里。摩托车远在云端,正突破绝望的音障。是紫蓬山的秋末了鸟鸣东一声,西一声两年后将吞金自杀的女店主此刻蹲在寺外,正用肥皂洗脸
《残简(28)》
在湖畔我喊着松柏松柏说“在”,我喊着鼬鼠,鼬鼠说“在”。到底是什么,在躯壳内外呼应着呢?像拱宸街头的两个瞎子,弃去竹杖默默地搂在了一起。那些重现的,未必获重生那些虚置的,却必将连遭虚掷
《活埋颂》
早晨写一封信。
我写道,我们应当对绝望
表达深深的谢意――
譬如雨中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
应当对她们寂静的肢体
青笋般的胸部
表达深深谢意
作为旁观者,我们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观鱼。
觉醒来自被雨点打翻的荷叶
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应当对看不见的东西表达谢意。
这么多年,惟有
这鱼儿知道
惟有这荷叶知道
我一直怀着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车渐从耳畔消失之际。
在我们不断出出入入却
从未真正占据过的世界的两端
《硬壳》
诗人们结伴在街头喝茶
整整一日
他们是
大汗淋漓的集体
一言不发的集体
他们是混凝土和木质的集体
看窗外慢慢
驶过的卡车
也如灰尘中藐视的轻睡
而弄堂口
孩子们踢球
哦
他们还没恋爱和乱伦
也未懂得抵制和虚无
孩子们
你们愿意踢多久,就踢多久吧
瞧你们有
多么出色多么冷漠的旁观者
某日形同孩子
肢体散了又聚
对立无以言说
晚风深可没膝
只有两条腿摆动依然那么有力
猜猜看,他们将把球踢往哪里?
《怀人》
每日。在树下捡到钥匙。
以此定义忘却。
又以枯枝猛击湖水,
似布满长堤的不知不觉。
踏入更多空宅。
四顾而生冠冕。
还记得些什么?
蓦然到来的新树梢茫然又可数。
二十年。去沪郊找一个人。
青丘寂静地扑了一脸。
而我,斑驳的好奇心总惯于
长久地无人来答――
曾几何时。在你的鞍前马后。
年青的体用轻旋。
一笑,像描绘必须就简,
或几乎不用。
空宅子仍将开花。
往复已无以定义。
你还在那边的小石凳上,
仍用当年旧报纸遮着脸。
《可以缩小的棍棒》
傍晚的小区。孩子们舞着
金箍棒①。红色的,五毛或六毛钱一根。
在这个年纪
他们自有降魔之趣
而老人们身心不定
需要红灯笼引路
把拆掉的街道逡巡一遍,祝福更多孩子
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们仍在否定。告诉孩子
棍棒可以如此之小,藏进耳朵里。
也可以很大,搅得伪天堂不安。
互称父子又相互为敌
形而上的湖水围着
几株老柳树。也映着几处灯火。
有多少建立在玩具之上的知觉
需要在此时醒来?
傍晚的细雨覆盖了两代人。
迟钝的步子成灰。
曾记起新枝轻拂,
那遥远的欢呼声仍在湖底。
注①:语出《西游记》。见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中年读王维》
“我扶墙而立,体虚得像一座花园”。
而花园,充斥着鸟笼子
涂抹他的不合时宜,
始于对王维的反动。
我特地剃了光头并保持
贪睡的习惯,
以纪念变声期所受的山水与教育――
街上人来人往像每只鸟取悦自我的笼子。
反复地对抗,甚至不惜寄之色情,
获得原本的那一、两点。
仍在自己这张床上醒来。
我起誓像你们一样在笼子里,
笃信泛灵论,爱华尔街乃至成癖――
以一座花园的连续破产来加固另一座的围墙。
长诗:《写碑之心》
宽恕何为?――特拉克尔(georgtrakl,--)(一)
星期日。医院探视瘫痪在轮椅上的父亲――他高烧一个多月了,但拒绝服药。他说压在舌根下的白色药丸像果壳里的虫子咕咕叫着……单个的果壳集体的虫子,不分昼夜的叫声乱成一团。四月。他躲在盥洗间吐着血和黑色的无名果壳的碎片。当虫子们,把细喙伸进可以透视一两处云朵的水洼中,发出模糊又焦虑的字符,在家乡,那遥远的假想的平面。是的,我们都听到了。儿女们站成一排,而谵语仍在持续:他把窗外成天落下鸟粪的香樟树叫做“札子”①。把矮板凳叫做“囨”②。把护士们叫做“保皇派”。把身披黑袍在床头做临终告慰的布道士叫做“不堪”。把血浆叫做“骨灰”。把氧气罐叫做“巴萨”③。这场滚烫的命名运动,让整座医学院目瞪口呆。他把朝他扑过来的四壁叫做“扁火球”,――“是啊,爸爸。四壁太旧了”。如果我乐于吞下这只扁火球,我舍身学习你的新语言,你是否愿意喝掉这碗粥?五月。病房走廊挤满棕色的宿命论者。我教他玩单纯的游戏度日,在木制的小棋盘上。他抓起大把彩色小石子一会儿摆成宫殿的形状,一会儿摆成假山的形状。他独居在宫殿里让我把《残简》翻译成他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念给他听。我把“孔城④”译成“嘭嘭”。把“生活”译成了“活埋”。他骑在墙头,像已经笑了千百年那样,懵懂地笑着。六月。傍晚。我把他扛在肩膀上,到每一条街道暴走。在看不尽的蓊郁的行道树下,来历不明的霾状混沌盖着我们。我听见无人光顾的杂货店里抽屉的低泣。有时,他会冷不丁地嚎叫一声。而街头依然走着那么多彩色的人。那么多没有七窍的人。那么多想以百变求得永生的人。霓虹和雨点令我目盲
(二)
死去的孩子化蟾蜍剥了蟾皮做成灯笼回到他善忘的父母手中。老街九甲⑤的王裁缝,每个季节晾晒一面坡的蟾皮。从此,他的庭园寸草不生。楝树哗哗地发出鬼魂般的笑声。河中泡沫也在睡眠中攀上他的栏杆,他的颧骨。――每年春夏之交,我看见泡沫里翻卷的肉体和它牢不可破的多重性:在绕过废桥墩又掉头北去的孔城河上。它吐出的泡沫一直上溯到我目不能及的庐江县⑥才会破裂。在那里。汀上霜白。蝙蝠如灰。大片丘陵被冥思的河水剖开。坝上高耸的白骨,淤泥下吐青烟的嘴唇,搭着满载干草的卡车驶往外省。每日夕光,涂抹在不断长出大堤的婴儿脑袋和菜地里烂掉的拖拉机和粪桶之上。是谁在这长眠中不经意醒来?听见旧闹钟嘀哒。檐下貔貅低低吼着。丧家犬拖着肮脏的肠子奔走于滩涂。而到了十一月末,枯水之季的黄昏。乌鸦衔来的鹅卵石垒积在干燥沙滩上。一会儿摆成宫殿的形状,一会儿摆成假山的形状。我总是说,这里。和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所受的地理与轮回的双重教育也从未中断。是谁在长眠中拥有两张脸:在被磨破的“人脸之下,是上帝的脸⑦”――他在七月,默默数着死在本土的独裁者。数着父亲额头上无故长明的沙砾。他沿四壁而睡凝视床头抵砺的孤灯想着原野上花开花落,谷物饱满,小庙建成无一不有赖于诸神之助。而自方苞⑧到刘开⑨。自骑医院到家乡河畔,也从无一桩新的事物生成。心与道合,不过是泡沫一场。从无对立而我们迷恋对立。从无泡沫而我们坚信在它穹形结构的反面――有数不清的倒置的苦楝树林,花楸树林。有另一些人。另一些环形的寂静的脸。另一架楼梯通往沙砾下几可乱真的天堂。另一座王屋寺⑩像锈一样嵌在被三、两声鸟鸣救活的遗址里――多少年我们凝望。我们描绘。我们捕获。我们离经叛道却从未得到任何补偿。我们像先知一般深深爱着泡沫,直至2009年8月7日⑾,我们才突然明了这种爱原只为唯一的伙伴而生。像废桥墩之于轻松绕过了它的河水。我们才能如此安心地将他置于那杳无一物的泡沫的深处。
(三)
并非只有特定时刻,比如今天在车流与低压云层即将交汇的雨夜,我才像幽灵一样从众多形象,众多声音围拢中穿插而过。是恍惚的花坛把这些杜撰的声音劈开――当我从小酒馆踉跄而出之时。乞丐说:“给我一枚硬币吧。给我它的两面”。修自行车的老头说:“我的轮子,我的法度”。寻人启事说:“失踪,炼成了这张脸”。警察说:“狱中即日常”。演员说:“日常即反讽”。玻璃说:“他给了我影像,我给了他反光。那悄悄穿过我的,依旧保持着人形”。香樟树说:“只为那曾经的语调”。轮椅说:“衰老的脊柱,它的中心转眼成空……”小书店里。米沃什在硬梆梆的封面说:“年近九十,有迟至的醇熟。”你年仅七十,如何训练出这份不可少的醇熟?在这些街角。在这些橱窗。在你曾匿身又反复对话的事物中间。你将用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方式,再次称呼它们?九月。草木再盛。你已经缺席的这个世界依然如此完美。而你已无形无体,寂寞地混同于鸟兽之名。在新的群体中,你是一个,还是一群?你的踪迹像薄雾从受惊的镜框中撤去,还是像蜘蛛那样顽固地以不可信的线条来重新阐述一切?轮回,哪里有什么神秘可言?我知道明晰的形象应尽展其未知。像你弄脏的一件白衬衣依然搭在椅背上在隐喻之外仍散发出不息的体温。我如此容易地与它融为一体。仿佛你用过的每一种形象――那个在1947年,把绝密档案藏在桶底,假装在田间捡狗屎的俊俏少年;那个做过剃头匠,杂货店主、推销员的“楞头青”;那个总在深夜穿过扇形街道把儿子倒提着回家让他第一次因目睹星群倒立而立誓写诗的中年暴君;那个总喜欢敲开冰层下河捕鳗鱼的人;那个因质疑“学大寨”⑿被捆在老柳树上等着别人抽耳光、吐唾沫的生产队长;那个永远跪在煤渣上的集资建庙的黯淡的“老糊涂虫”――倘在这些形象中,仍然有你。在形象的总和中,仍然有你。仍有你的苦水。有你早已预知的末日。你的恐怖。你的毫无意义的抗拒……
(四)
又一年三月。春暖我周身受损的器官。在高高堤坝上在我曾亲手毁掉的某种安宁之上那短短的几分钟当我们四目相对,当我清洗着你银白的阴毛,紧缩的阴囊。你的身体因远遁而变轻。你紧攥着我双手说:“我要走了”。“我会到哪里去”。一年多浊水般的呓语在临终一刻突然变得如此清朗又疏离。我看见无数双手从空中伸过来搅着这一刻的安宁。我知道有别的灵魂附体了,在替代你说话。而我也必须有另外的嗓子,置换这长子身份大声宣告你的离去――那一夜。手持桃枝绕着棺木奔跑的人都看见我长出了两张脸。“在一张磨破了的脸之下,还有一副谁也没见过的脸”。乡亲们排队而来,每人从你紧闭的嘴中取走一枚硬币;月亮们排队而来,映照此处的别离。也映照它乡的合欢之夜。乞丐,警察,演员,寻人启示,轮椅,香樟,米沃什排队而来,为了蓝天下那虚幻的共存。生存纪律排队而来,为了你已有的单一。和永不再有的涣散。儿女们排队而来,请你向大家发放绝句般均等的沉默吧。还有更多哭泣与辩认,都在这不为人知中。我久久凝视炮竹中变红的棺木。你至死不肯原谅许多人正如他们不曾宽宥你。宽宥你的坏习惯。再过十年,我会不会继承你酗酒的恶习。而这些恶习和你留在镇郊的三分薄地,会不会送来一把大火解放我?会不会赋予我最终的安宁?不再像案上“棒喝”获得的仅是一怔。不再像觉悟的羊头刺破纸面,又迅速被岐义的泡沫抹平。会不会永存此刻当伏虎般的宁静统治大地――皓月当窗如一具永恒的遗体击打着我的脸。它投注于草木的清辉,照着我常自原路返回的散步。多少冥想都不曾救我于黑池坝⒀严厉的拘役之中。或许我终将明了宽恕即是它者的监狱,而救赎不过是对自我的反讽。我向你问好。向你体内深深的戒律问好。在这迷宫般的交叉小径上。而轮回哪里有什么神秘可言?仿似它喜极的清凉可以假托。让我像你曾罹患的毒瘤一样绑在这具幻视中来而复去的肢体之上。像废桥墩一样绑在孔城河无边的泡沫之上。
注释:①安徽中部地区农民对锨干草的铁叉的习称。②音pian。此处仅作象声词。③音basa。此处仅作象声词。④安徽桐城的南部古镇,作者家乡。其历史可追溯到先秦时期。春秋中期,为楚属附庸桐国的军事要塞。三国时,吴将吕蒙在此屯兵筑城,历隋至唐渐成水镇雏形,北宋时为江北名镇。明清乃至民国处鼎盛时期。⑤孔城老街商铺基本以甲为单位。⑥安徽中部县名,与孔城接壤。⑦美国垮掉派诗人格雷戈里?柯索(GregoryCorso,-)诗句。⑧方苞(——),清代散文家,为作者家乡前贤。著有《望溪先生文集》。⑨刘开(—),清代散文家,为作者家乡前贤。著有《刘孟涂诗文集》、《广列女传》、《论语补注》等。其故居与作者旧居仅隔五十米河面相望。⑩毁于清末的桐城古寺名。⑾ 作者父亲离世忌日。⑿ 中国农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始以山西省昔阳县大寨村为样榜的政治及经济运动。⒀ 合肥蜀山区境内小湖名,作者现居其岸。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