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型白癜风的偏方 http://m.39.net/pf/a_4674642.html文学报·此刻夜读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这个春天,新冠病毒肆虐,对病毒起源传播的科学研究、对食“野味”现象的批评不断引发着大众重新思考人类与自然应保持什么样的健康关系。这期间,一部呈现荒野美学的非虚构长篇作品出版面世了,来自作家张炜的新作《我的原野盛宴》,为上述思考提供了爱与美的反思纬度。
《我的原野盛宴》张炜/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月版
从小于海边林野中长大的张炜,对自己多姿多彩的家园有着难舍难分的情结,那里的山川海滩、风花雪月、飞禽走兽、自然万物、风俗人情,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记忆里。在新书中,张炜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融入自然的成长姿态,从童真生活写起,为读者还原了一段被人遗忘的民间历史,精彩地描绘出一场“原野盛宴”。书中他以工细的笔触再现半个世纪前的滨海荒原,尽写野地悲欢、万物竞逐、神异纷呈的斑斓大地。评论家何向阳认为,在这部作品当中有“一种中国的自然主义文学的开拓,张炜回到了童年的、少年的诗人时期”。
张炜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储备,他一直在找一个时间,用最大的力量、最强的笔力、最浓烈的色彩、最投入的情感把它表达出来——
“如果说三十多年前表达社会环境,表达社会各个层面的作品,《古船》是我个人最强烈的一部作品。那么在表达自然社会、自然层面,最强烈的作品就是《我的原野盛宴》。”
书中除了少年形象,最重要的就是外祖母,在外祖母的教导下,少年形成了独特的、美丽的自然观。其中万物有灵、生命平等的观念贯穿了此书,外祖母告诉少年,如果对动物好,真好,就要依着它们的本性——“什么是本性?”“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活法。”
尊重和理解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特性和本性,给予自然以礼赞,自然也将回馈万物的歌唱。今天夜读,为大家分享这本书的精彩篇章,希望书中传递的少年与自然之间童话般融洽氛围,也将是现实中所有人的共识和追求。
荒野的声音
我走出茅屋,走出小院,有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到处都是树木,是各种花草。我已经把所有远远近近的树和草都认遍了,因为哪天遇到一株从没看到的植物,就会摘一片叶子、揪一根枝茎回家。外祖母大半会说出它书上的名字,还有当地的叫法。我一开始分不清同样开金黄色花朵的迎春和连翘,也分不清蜀桧和龙柏。它们都长得太像了。原来地上的茅草也有那么多学问,过去我总是把狗牙草和青茅看成同一种,后来才知道它们各有自己的名字。有一种叶子稍宽、草梗稍硬的茅草,它们生在路边一点都不起眼,外祖母说这叫“荩草”,“你瞧瞧,它就像最小的竹子,那模样多神气。”
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在她眼里大丽花是穿花衣服的闺女,爱大笑,胖胖的憨憨的;百合微笑着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齿;黑菊是冷面的女人,她很傲气;蓝蝴蝶花非常害羞,不爱说话;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嘴巴很碎;紫菀是读了很多书的姑娘,能背许多诗;萱草的心愫最好,是不讲穿戴的美人;白头翁是吉祥的花,谁遇到它都离好事儿不远了;梦冬花又叫“喜花”,谁见了都高兴;鸡冠花让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想多了使人叹气;望春花又叫白玉兰,是富贵花;合欢花刚一打眼使人高兴,看久了会想起远处的朋友;白木槿让男人对老婆好,红木槿让人喝酒;蓖麻开花小又小,可它能让一对少年越来越好……我别的不敢说,单讲蓖麻就让我信服,因为自从栽了蓖麻,我和壮壮的关系真的更好了。
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
除了花草,外祖母对树也看得明白,什么树都别想骗她。她说树和人一样,性情是不同的,别看它们平时不吭一声,暗里也是有心眼的。她说海边林子里什么树都有,等于和各种人打交道。“白杨树英俊啊,它们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的、有志气的!”她说。我有时在长了白杨的沙岗上待很长时间,真的喜欢这些大树。我发现喜鹊最愿在这种树上建窝,它们大概同样偏爱白杨。“橡树是林子里最有威信的,所有树都听它的,它话少,说一句算一句。橡树经的事多,遇到什么都不慌不忙。”她看橡树的眼神,就像看那些年纪大的老辈人一样。
我想着外祖母的话,在心里琢磨柳树、苦楝、毛白杨、胶东卫矛、栾树、刺槐、女贞、皂角、白腊。它们都在屋子四周。梨树和李子、海棠、柿树、无花果、桃树、樱桃属于另一类,这是结出馋人的果子的,那就要换另一种眼光。我觉得柳树脾气最好了,特别是对我们小孩儿好;白蜡树聪明;刺槐不喜欢陌生人;毛白杨心肠好;栾树和野猫是一伙的……外祖母大致赞同我对它们的看法,不过特意告诉我:“槐树和野猫也是一伙的。合欢树喜欢小羊。”
我记住了她的话。她是从来不错的。我长时间看着茅屋东边那棵大李子树,它是我依偎最多的一棵树。它太大了,一到春天,它自己就开成了一片花海。它是我们这儿真正的树王。我甚至觉得它对一切的树和动物,就像外祖母对我一样慈爱。它顾怜一切,护佑一切。
我甚至觉得它对一切的树和动物,就像外祖母对我一样慈爱。它顾怜一切,护佑一切。
我还想起茅屋西边那片茂密的紫穗槐,有一段时间我愿藏在里面读小画书,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头可爱的小猪。我问外祖母怎样看待这片灌木?她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一种树,别看它长不高。如果没有它们,那就算不得荒野了。”是的,紫穗槐的模样,还有气味,都会让人想起大海滩,想起荒林野地。
树木花草的脾性和神气,要一一记在心里,不出错儿,比什么都难。至于说各种动物,比如鸟和四蹄动物,只要看一会儿就会明白。因为它们的眼睛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我没有见过狼和熊,但它们真的在林子里出没过,说不定到现在还有。也许是盼着见到,我心里一点都不恨它们。我见过豹猫的眼,尖尖的,冷得吓人。猫头鹰的大眼真好看,它看人的样子没法琢磨,那有点让人害羞,让人想自己干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一只大鸟这么死死地盯住,看那么长时间?
野物都是一些古怪的东西。我对它们的眼神怎么也忘不掉。一只春天沙滩上的小蚂蜥爬到高坡上,它一直在瞅我。小柳莺在柳絮里扑动,它也会忙里偷闲瞥瞥我,小眼睛真机灵。沙锥鸟在地上飞跑,故意不飞,一边跑一边歪头看人,想看看人有多大本事。小鼹鼠唰地钻出地表又噌一下缩回去,它不是在看,而是嗅,从气味上判断面前这个人是好还是坏。就连小小的蚂蚁都不是傻子,它们走到人的跟前,一对长须翘动着,其实那是在琢磨什么,想明白了,也就走开了。
我最爱看橡树上的红色大马蜂。大橡树流出了甜汁时,牢牢地吸引着十几只大马蜂。它们长得真壮,颜色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一道道黑色环纹真漂亮。它们据说是蜇人的,被蜇的人轻一点肿脸,重一点躺在地上。听说有个人喝了酒来招惹大马蜂,它们一块儿攻上来,结果那个人就死了。我因为好奇,一点都不怕它们。我凑得很近,以至于嗅到了橡树甜汁的味道。大马蜂专心享用蜜水,头都不抬。有一只飞起来,在我耳旁转了一圈,又在额前看了看。我觉得它的眼睛里没有恶意。果然,它把我的消息告诉了其它几只,它们歪头看看我,继续享用。
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只要用心去听,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说话、争吵、讲故事和商量事情。它们的话人是听不懂的,所以只好去猜。猜它们的话就像猜谜语,有人猜得准,有人一句都猜不着。外祖母说一辈子住在林子里的人总能听懂一点,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她说有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婆婆懂鸟语,结果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只要用心去听,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说话、争吵、讲故事和商量事情。
大海滩上的生灵包括了树木花草,而不仅仅是能够奔跑和飞动的野物。树木让风把自己的声音送给另一棵树,送给人和动物。比如鸟儿啄一只无花果,风就把四周白杨和梧桐的感叹传过去:“可怜啊!惨啊!呜呜呜!”兔子啃着狗牙草,把长长的草筋抽断,四周的草都在诅咒:“勒坏你的兔子牙!勒!勒呀勒!”这么多生灵一起咒骂,兔子吓得蹦起来就跑。
夜晚好像安静了。不,夜晚有一只鸟边飞边哭。还有一只母狐在抽抽嗒嗒抹眼泪,看着月亮祷告。花面狸一丝丝往斑鸠身边爬,到了最危险的那会儿,喜鹊掷出了一颗橡籽,击中了花面狸的鼻子。鸟儿和四蹄动物都在暗影里警醒,时不时相互扔一个飞镖,那是小泥丸和沉甸甸的种子壳。两只上年纪的刺猬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树枝上拉家常,一个说:“我生第一个孩子奶水不足。”另一个说:“我的小儿子手不老实,偷邻居家的水虫。”
我对夜里所有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仰躺着,两只耳朵都用得上。黑色的夜气从北到南地流去,有时成丝成缕,有时像水一样平漫过来。我用耳朵接住流过的夜气,把里面的声音结成的大小疙瘩滤出来。只要我还没睡,就能听见无数的声音:各种生灵说话、咕哝。外祖母睡觉前也要咕哝,说到我、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她说:“我年纪大了,越来越喜欢吃甜食了。”她说得真对啊,她见了金线蜜瓜和拳头大的无花果,脸上一下笑开了花。
我夜里睡不着,不是因为月亮太亮,也不是因为肚子胀疼,而是被四处围过来的野物们的声音害的。我不得不用被子把头包起来,故意想别的事,想捉鱼或读书,摆脱那些密密的声音。有些细声细气的响动就像没有一样,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能够听到。比如我能听到半夜里风平浪静的大海,听到它这时候在远处不停地诉说,吹口哨、叹气、打喷嚏、咳嗽。大海睡着了的呼噜声也很大。老风婆能把林子里的所有声音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背上一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我们茅屋这儿,再往南,穿过无数村子,最后送到大山里。所以我想,爸爸他们到了下半夜,也一定会听到林子和大海的声音。
林子里的夜晚,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有的整夜不睡。大海闹了一夜,白天睡。许多生灵都是大白天睡觉的。不少鸟儿和人一样,夜里用来睡觉。所以鸟儿和人差不多,都是太阳出来话就多起来。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样,大概是分成了两半的。不同的野物与生灵分成了两大拨,它们各自占据一个荒野。我们因为是人,基本上和鸟儿一伙,占住的是白天这个荒野。
我告诉好朋友壮壮:“咱们属于白天,晚上就交给另一些家伙好了。”壮壮说:“嗯,那都是一些坏家伙。”我没有立刻表示同意,因为我在想他的话对不对。我说:“晚上也有好的家伙,比如猫头鹰和刺猬,比如我们家很早以前的那只猫。你爷爷晚上不睡时,也是好的家伙。”
壮壮没法反驳我的话,转而说别的。他忧愁的事情和我一样,就是上学。“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得被关到高墙里面,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哩。”他皱着眉头。我想了想说:“反正谁也逃不掉这种鬼事。说不定上学也有另一些有趣的事,谁知道呢。”他听了同样没有立刻反驳我。我知道,壮壮最近一年多来有些佩服我了。这是越来越了解我的原因吧。我很高兴。
因为和壮壮在一起心里高兴,所以常常在一块儿待上很久。我们俩在林子里走很远,只小心地回避那片老林子。那一次在林子深处遇到的一位老婆婆,究竟是不是老妖婆,我们曾在事后讨论了半天。开始认为是,后来又认为不是,或一半是一半不是。“反正她是最好的老婆婆,我常常想起她。”壮壮说。我和他一样。
走在林子里,我们谈了各种树木花草的脾气和特点。我重复了不少外祖母的观点,指着一大片紫穗槐说:“别看它们从来长不高,可它们代表了荒野!”壮壮长时间看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正这时,远处传来了野鸽子的叫声:“咕噜噜咕!咕噜噜咕!”壮壮凝神听了一会儿,转脸看着我说:
“这也是代表荒野的。我觉得这就是荒野的声音……”
我以前没有想过。真的啊!就是野鸽子的呼喊,才把海滩和林子变得更大了,大到没有边缘。我深深地赞同。
千鸟会
我曾经问外祖母:林子里一共有多少野物?它们是什么?我渴望一个准确可信的答案。因为她熟知林子里的一切,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那么爸爸妈妈也不会知道,谁都不会知道。外祖母说:“这就很难说了。”
我很失望。我一直挂记的是小泥屋里的那些野物,特别是那个在黑影里不慌不忙走动的大家伙。“我们这里有大熊吗?”我问。外祖母眼望着窗户:“有一只从东北老林子里来的大熊,不过早就没了。”“就它自己?”“它是寻孩子来的。有人把它的一只小熊崽儿带到这里,它就一路找啊找啊,找来了。”原来我们这儿发生过这样的大事儿!我问下去:“它找到了孩子?”“没有,它在这里一直转了两年,找不到,就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着那个小泥屋的夜晚,说:“也许它又转了回来,也许……它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外祖母说这片林子里有各种野物,不过它们当中只有极少数才会害人,她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狼、獾、豹猫、猞狸、蛇、狐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过狼越来越少了,都被猎人打光了,剩下的几只藏在林子深处不敢出来,要不说小孩子家不能走得太远。没有枪的人是不能进老林子的。”
我琢磨外祖母的话。她说的这几种可怕的动物,除了蛇和豹猫,獾和狐狸我也见过,它们是不可能害人的。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以去年见过的小银狐做例子。外祖母摇摇头:“狐狸的心眼太多了,有的好,有的真会骗人。獾就另说了,它们其实并不坏,只不过有个毛病,太喜欢小孩儿了。”最后一条把我迷住了:“那多好啊!它和我玩,我才高兴哩!”
外祖母伸手胳肢了我一下,我笑了起来。她上前一步,还是胳肢,见我笑着躲开,这才板起脸说:“獾见了小孩儿就这样胳肢、胳肢,因为它太爱听小孩儿的笑声了,一直让他笑、笑。小孩儿笑得喘不上气来,就给憋坏了。”
我不再吱声,看着外祖母。
“小孩儿笑起来像小溪淌水一样,脆生生的,越是上年纪的老獾越是喜欢听这声音。所以在哗哗流水的小溪旁就经常坐了老獾,它们不是渴成这样,它们是跑来听水声的。”
我多么想看到这样的老獾啊,虽然心里有些害怕。想着伸过来的獾爪,我不由得抱住了胸部。外祖母又说:“咱们林子里最多的还是鸟儿,各种鸟儿,数也数不清。它们只和小孩儿玩,从不伤害他们。不过有一种大鹰,比最大的斗笠还大,它们能捕到兔子,急了也会冲下来捕小孩儿,在它们眼里小孩儿和兔子差不多,抓起来就飞到天上了。”
我不信:“它会把我抓到天上?”
外祖母抚着我的头发:“大半不会了。你快上学了,已经是这么大的孩子了。”
“我再小,它也不敢!”
“不,十几年前,就是林子南边的村子里,有个两岁的胖孩儿离开妈妈到草垛边玩,飞来一只大鹰,一头冲下来就把他叼走了。全村人就看着那只鹰费劲地叼着孩儿往高处飞,晃晃悠悠飞远了。那孩儿太胖了。全村人喊啊跺脚啊,还是没用。”
外祖母不像在编故事。我想着那个被大鹰叼走的孩子,觉得他真可怜。我开始想那些鸟:蓝点颏、百灵、大山雀、沙锥、水鸡、海雀、田鹨,一群群的麻雀。我觉得林子里最多的就是麻雀,有一次我和壮壮去东边的水渠捉鱼,渠边的柳棵上蹲满了麻雀,它们吵吵嚷嚷,我和壮壮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当时我们很生气,因为渠中的鱼都被它们吵得躲开了。
“鸟儿为什么要聚在一块儿?它们在半空打一个旋儿,还要落到柳棵上,像结了一树果子……”我说。
“它们也不愿孤单,要凑到一起谈谈天,讲讲故事。有时候它们还要到一块儿开会,你们那天遇到的,就是鸟儿开会。”
我听得聚精会神,相信一定是的。无数的鸟儿,不停地说啊说啊,有讲不完的话。不过谁也听不懂鸟语,如果谁有这样的本事就太了不起了。“它们为什么要开会?”我问。
“那就得猜猜看了。像人一样,它们也要过日子,平时遇到的难事也不少。像那群麻雀,一到了秋末就会凑到一起,商量一些作难的事儿。”
“什么事儿?”
外祖母擦擦鼻子:“天快冷了,冬天眼看就来了,它们要商量过冬的办法。住的地方,吃的东西,都得打算好。冬天是鸟儿们的一关,又冻又饿,没有比它们再可怜的了。先说住的地方,麻雀做窝的本事不小,在屋檐下面找个地方,在里面铺些白茅花就成了。再不就寻些啄木鸟空下的树洞、渠边上的草窝。可惜它们人口太多了,一大家子总是住不下,大冬天里只好蹲在草棵和树杈上过夜。这是最凶险的时候,因为豹猫和野狸子冬天也闲不着,鸟儿一瞌睡就变成了它们的盘中餐……”
“鸟儿是最可怜的。它们冬天冻得发抖,到处找吃的。”我想起了那些在茅屋前蹦蹦跳跳的小鸟,想起我一次次往雪地上抛撒零食。我难过地叹气。
“它们晴天好过一些,那些草籽儿也算可口。大雪封地了,一连几十天没吃的,这样的日子,小鸟躺在雪地上再也起不来。有一天我一连捡了二十多只冻死饿死的小鸟,把它们埋在一棵合欢树下……春天末尾这棵树开满了花,有二十多只小鸟落在上面。”外祖母的声音低低的。
我想那些小鸟没有死。也许外祖母有一种魔法,让它们在春天里复活了。我明白,鸟儿们尽管一次又一次开会,讨论怎样对付饥饿、仇敌和其它种种可怕的事情,也还是没法完全躲过。我又想起了那些时常落满树丫的花喜鹊:它们的嗓门又粗又高,总是叫个不停,那肯定也是在开会。
外祖母说花喜鹊算是幸运的鸟儿,它们不仅精明,而且力气也大,能够把屋子搭在高高的树顶,还能跟半夜偷袭的豹猫打斗,一般情形下总是能够脱身。“它们的屋子是用一根根粗细枝条穿插起来的,看上去乱糟糟的,其实哪根挨着哪根、怎么相互勾连,都是十分巧妙的。大风吹不垮它们的屋子,连偷拆房屋的灰喜鹊都犯愁……灰喜鹊品行不好,常常到花喜鹊家里偷拆木料。”外祖母垂下眼睛。
“它们是怎么躲过豹猫的?”
“花喜鹊的房子是有机关的,它故意在墙缝里伸出许多细小的枝条,只要这些枝条被轻轻碰到,睡在屋里的花喜鹊就知道有敌人来了,然后就能麻利地飞走。想逮住花喜鹊可不容易。”
“它们在一起开会时说些什么?”
“当然是商量事儿。怎么对付老鹰,哪里的果子熟了,林子里又来了什么客人……也少不了拉个家长里短,吵吵嘴。”
“你能听懂鸟儿说话?”
外祖母摇头:“我可听不懂。我只是一边听一边想,瞎琢磨。”
“一句也听不懂?”
外祖母抱歉地点点头。我有些失望。不过我想总有人能听懂一点吧?再三追问,外祖母果然说:“听说很久以前有个孤老太太,就像我这么大年纪,在林子里住了一辈子,日子久了,也就听懂了一点点鸟语。这一下太好了,她有时不出门也能知道许多事情,过日子也就方便了。不少人都听说过她的故事,大概这是真的。”
我高兴得跳起来:“真有这样的人呀!啊,多么了不起的老太太啊……”我缠着外祖母多讲一些,她长得什么样子、怎样和鸟儿打交道、现在住哪儿……外祖母没有见过她,因为那是很早以前的人和事了。不过她们都是住在林子里的老人,她对那个老太太佩服极了,说:“我可比不上那个老太太!”
外祖母说到最后,最让我失望的是那个老太太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想老人在林子里一定有一座小房子,她的小房子还在吧?外祖母说谁也找不到它,或者早就塌了,或者还在林子深处,因为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好伤心。我想自己再长大一点,一定会背上一杆猎枪,到老林子里寻找那幢小房子的!想想看,那儿住过一位能够听懂鸟语的老人,那幢小房子多么了不起!
“老太太孤单,没事就听树上的鸟儿拉呱儿。鸟儿和人一样,会生气,会高兴得唱歌,会愁闷得不吃不喝,然后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劝导。秋天鸟儿商量采摘的事,哪里苹果快熟了、李子变紫了,都要议论。老太太一到秋天就要采野果做一坛坛果酱,自从听懂了鸟儿的话,再也不用费心到处找了,按鸟儿的话去做就好,很快就能采回一篮好果子。不过她只采这一篮,从不贪心,知道更多的果子要留给鸟儿。她还从两只过路的长腿鹭那里听到了鱼的消息,在一条渠汊里捉来足够吃一冬的鱼蟹。一群小鹌鹑在老太太院里啄食,议论一件可怕的事,说的是从东北老林子来了一只脾气暴躁的老熊……老太太在冬天关严屋门,还让采药人小心。后来她听说这只老熊是千里迢迢来找儿子的,很不幸,就叮嘱那些猎人,谁也不要伤害它……”
“啊,不幸的老熊!”我叹气,心里想:如果那个能听懂鸟语的老太太在世,一定会知道老熊现在的消息。
正在我想这些的时候,外祖母问了一句:“最能唱歌的鸟儿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它是“云雀”,常常飞在天上,不停地唱啊唱啊……以前外祖母就指着天上的云雀讲过:它无论飞多么高,都能看见下边的小窝,那儿有一只小草篮似的窝,它的孩子就在里边,妈妈从高处看着地上的孩子,为孩子唱歌。
“那个老太太最高兴的就是好天气时在院门口坐上半天,听云雀唱歌。地上小窝里的鸟蛋还没有破壳,云雀妈妈就唱给孩子,说宝宝快出来吧,天多么蓝,花儿多么香;鸟儿破壳钻出来,粉嫩的小身子摇摇晃晃,云雀妈妈就讲故事,编一些林子里的童话给小宝贝听。有时候云雀妈妈会一口气唱上半天,不喝一口水。它太爱自己的孩子了,忘记了一切。世上只有妈妈的歌是最甜的,小云雀就在妈妈的歌声中长大……”
我羡慕云雀。我想念妈妈。我出生后大半时间都跟外祖母在一起,她给我讲了无数的故事,这也等于唱歌了。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特别留意树上的鸟儿。我有时会专注地听上很久,琢磨它们在说什么。鸟儿吵架我听得懂,不过我不知道它们在吵什么。我学外祖母那样用心去想,闭着眼睛。
一只云雀在空中唱个不停,已经唱了半个小时。它在唱给地上的孩子听。我用心捕捉歌声,闭上眼睛。好像听懂了一点,真的,那是一首多么欢快的歌:
“乐乐乐乐,啊呀我真快乐!宝宝睡吧睡吧,从太阳出来,睡到太阳降落!乐乐乐乐,妈妈真快乐!宝宝别怕,软软的小窝,白茅花被子暖和和!乐乐乐乐,妈妈真快乐……”
我跑回屋里,把听到的歌唱了一遍。外祖母高兴极了,亲亲我的脑壳说:“一点不错,就是这样唱的,你用心听,就听懂了!”
“可你以前说自己听不懂鸟儿的话……”
外祖母笑了:“也许会的,像你这样用心,总有一天会听懂一点的。”
我到林子里,遇到了一群花喜鹊,它们正在吵闹,见了我就不吱声了。这样停了一会儿,它们当中的一只响起一句粗粗的吆喝,于是就再次说起来。我坐在一棵白蜡树下,旁边有一蓬马兰草。我闭上眼睛听啊听啊,想听个明白。我似乎猜出了第一句、第二句,还猜出了其中的一两句:
“看看看看,是这小子来了!”
“认得认得,茅屋里的孩子!”
“他蔫不拉唧的,不太精神哪!”“那是那是,好果子吃不着,吃不着!”“咱知道有好果子熟了,咱不告诉他!”“不告诉,不告诉,咳咳,东渠的桑葚紫又紫,咱不告诉他!”“不告诉,就不告诉!”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群花喜鹊。它们一个个又肥又亮,羽毛滑滑的。这当然是因为一天到晚不干活儿,专吃好东西的缘故。一帮嘴馋的懒家伙。不过我今天可听到了它们的一点秘密。
我看了看太阳,正是半上午时分,一切还来得及。我想快些赶到东边水渠那儿,饱饱地吃一顿甜甜的大桑葚儿,然后再捎一些给外祖母。这样想着,站起来就往东走。我发现树上的一群花喜鹊彼此看了看,好像一点都不着急。我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才听到它们在身后再次嚷叫起来。它们大概开始议论别的事情,不再理我。
很快找到了那条暗绿色的水渠。在小木桥的旁边果然有几棵桑树,但树上没有果实。我沿着水渠往北走了一段路,终于发现了几株枝叶茂密的大桑树。啊,果实累累!只可惜走近了才知道,它们全是青涩的,离变紫的日子还远着哩……我被骗了!
往回走时,我仔细想着听到的那些花喜鹊的叫声:“哜哜,咔咔,嚓嚓嚓嚓,咔啊咔啊……”就是这样。嗯,也许它们压根就没有说到果子的事,而是议论接下来的冬天,怎样盖一座新房子?它们说啊说啊,有讲不完的话。老天,要真正听懂鸟儿说话,这可太难了,大概是天底下最难最难的了。外祖母多聪明,可她一辈子都没有听懂。
但我会有耐心的。我一定要给外祖母一个惊喜。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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