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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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一博搭的是海航的飞机,落地香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六月初,毕业典礼一结束,他就消失了。四年前陪他来纽约念书的那帮人,大多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还有几个留在这儿继续过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但是他不行。大概是这个圈子的传统,小辈们不方便露脸,总是被家里送去香港或者新加坡做金融——在IM一类的部门,属于管理层,不需要从分析员慢慢往上爬——投行看重他们手里的人脉,他们自己也愿意做熟人的生意,一来二去,就成了默认的约定。上次面试完,他的资料在lounge里被传遍了,部门的人轮流和他通电话,说到调去伦敦的某位同事,大家便都知道那个缺是留给他的。

公司就在中环金融街,写字楼的玻璃正对着维多利亚港,他入职的第一天,八月末,天气那样热,房间里的冷气温度却极低,一颗颗水珠凝在外墙上,薄薄的雾爬山虎一样抓着玻璃,像是百货公司那种寒暑颠倒的感觉。他穿白衬衫黑西裤,打了领带,忙着跟一大群脸生的人见面。到下午大老板也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亲热地叫他世侄,问他喜不喜欢香港,现在在哪个酒店住。他讲英文,数字三的念法和其他人不同。老板一听便猜出是新加坡那边的口音,再一打听,果然他在那儿最有名的中学念了五六年的书。他又说,以前在莱佛士,上下学经过公司在南洋的分部,看见戴了工牌的VP在楼下垃圾桶旁抽烟,有种光鲜之外的颓唐,他觉得很有意思,那时候就想来工作。身边的同事笑着说有缘分,他还是淡淡的,笑意不及眼底就收回去,场上都是眼力极好的人,自然热热闹闹讲话,加倍地捧着他。

过几分钟他终归不耐烦,扭头望向灿烂日光下的维港,万吨货轮吞吐进出,在高楼上俯看下去,船的行动像上了年纪的钢铁巨人,变得那样缓慢而迟钝。写字楼外墙的水泥缝里落了灰,风一吹就轻轻飘起来,由于视觉上的错位,好像拼命追着那船往前走一样。他发了一会儿呆,对周围的一切突然感到说不出的茫然。

以他的家庭,并没必要学习社交的技能——这道理他从小就懂,不用自己开口,已经有人生扑上来。二十几年了,都是这样过的。只有在去新加坡以后,他稍微吃了点苦,青春期,又在风纪严格的男校,最怕不合群,为了融入当地的学生,他习惯了说一口新式英文,“th”的发音听上去尤其别扭,到了美国才又渐渐改正。等他高中毕业,家里的局面已经非常好了,他父亲在关键时期博了一把,赌赢了,不但免于退居二线,反而又升了半级,几乎要站稳了接班的位置。那一年也是大人物的女儿毕业,从哈佛回国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在东边碰头吃了顿饭,其他人只能算是这位公主的伴驾,独有他够资格喊一声姐姐,这以后狐朋狗友开他玩笑,个个就都叫他太子了。

虽然现在北美的中国人严重膨胀,美东跟美西的情况始终大有不同。一般的暴发户待在加州,念完南加大,出来了也还是个土包子,再者湾区的程序员简直可以论斤卖,和西二旗那爿地几乎没区别。不像他们这些人,家里是商量好要一起送去东边的。上学么,一定要在常春藤,波士顿已经不能去了,纽黑文的治安太乱,费城又太老旧,最后给他挑了哥大,就在纽约市,繁华热闹,销金窟也多——他父母倒不很介意儿子胡来,反正他是没机会走上一辈那条路的。

太子这两个字何其贵重,他在纽约风头无二,中国人的上层圈子里,几乎人人都争着同他交往。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他难搞,不是说这人脾气坏,是他缺少表情,平常绷着一张脸,总让人害怕自己拍错了马屁。有一种外国女孩儿特别中意的亚裔的长相,重点是眉和眼之间的距离要窄,浓长的眉,描线似的狭长的眼,浓淡长短要恰到好处,鲜明得过分了,就变成迪士尼动画里的王子,搭配一口整齐的牙齿,英俊里透着傻气。他那时候染了一头金发,常常被人误认为是混血,幸而又遗传母亲的尖下巴,轮廓清晰,笑起来便平添几分锐利。

总而言之,在外貌上,他是中西方眼里公认的好看,可惜他性子不讨人喜欢,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开口又能把人堵死,在聚会上就慢慢变成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一个。

有一次他的几个发小捉弄一个年轻女孩儿,他碰巧也在场。那少女不久前转来纽约念书,学设计,家里有几个小钱,本来没什么过错,只是爱慕虚荣,一头扎进名媛圈里,又把攀龙附凤的意思表现得过于明显。他那天开了一辆Reventon,勾女仔的车,他偏偏买了黑色款,从车到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女孩儿不知道这位太子爷难说话,搭讪着在他车边拍照,倒也不敢多摆造型,拍完便上传到社交软件。他见惯了这种事,懒得去管,几个朋友却故意起哄,怂恿人家坐他的车一起兜风。亏得姑娘有点儿底子,极力矜持地上了车,一行人便过了曼哈顿桥,吵吵闹闹地往长岛去。县里的居民早就认识这群飙车党,警察驾着车来回逡巡,防备他们嗑药又超速,他只顾往海边开,一路上竟掠过了数盏闪烁着的红蓝顶灯。

车内气氛沉闷,大概是怕他恼了,这女伴尽力制造话题,又殷勤地给他介绍自己实习的经验。她也的确有本事,中国人混时尚圈一向难,她才二年级,就已经拿到包括TomFord在内的一众internoffer。她存了一点儿卖弄的意思,话说得漂亮,句句哄着他开口,他却只是淡淡地听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察觉出对方没有回应的意思,女孩儿究竟年轻,面颊立刻红了。他偶然一揿按钮,没想到后面的车跟这一辆连了网络,他朋友的声音从音箱里笑嘻嘻地传过来:“妞儿,不是哥几个说你啊,一博他还用得着找实习吗?别人倒贴他都来不及,你这也忒不懂事了……“

车速快,公路两边的灯柱时隐时现,照得她脸上亮亮暗暗的,他知道她很可能被弄哭了,便在屏幕上划开车载音乐,放的是Remix之类的,音量很大,一阵乒乒乓乓。他明白他们不该欺负人,可惜他心里没什么触动。这些年粘着他的女孩儿不计其数,个个要凭本事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他这方面的神经已经麻木了。

又过了一会儿,后面隐隐传来引擎声,他以为是朋友赶上来,没想到从侧面窜出一辆车,方向打得偏,似乎有强逼他让道的意思,一个极恣意的声音穿过空气道,“Cassie!”女孩儿赶紧把包包夹在胳膊下面,吸了吸鼻子告诉他,“我小叔来接我了,你把我放下来吧。”王一博愣了一下,脸上终于有了生动的表情——他既没想到她会找人过来,也没想到她还有个叔叔,更没预料过她叔叔开车这样娴熟——到了长岛,如果不是local,没几个人有本事开得这样轻松。

他靠边停了车,旁边那辆车上的人也减速熄火,他们几乎一起开车门走出来,他拔了钥匙抓在手里,Cassie已经踩着细高跟鞋一路小跑到对面那个人的身边。

那是她小叔吗?王一博顺着方向看过去,默默地想。

——这个人,还真是漂亮,年轻又漂亮。

(二)

那是王一博第一次见到肖战。

他穿一身黑,有几绺头发垂下来遮住眉毛,手搭在车门上,腰上扣着极细的皮带,像个优雅而疲惫的上班族,跟他朋友堆里那种X二代的气质截然不同。女孩儿喊他一声,挽住他的胳膊摇了摇,他便笑着抱怨她出门瞎跑,他不好跟他爸爸交代云云。王一博傻乎乎地跟着听了几句,这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家里有交情,大概女孩儿的父亲托了肖战照顾女儿。后面的细节,他几乎记不得了。肖战正朝他这边走过来,每走近一步,五官轮廓就更分明一些,他自己站在原地,像被灯光照得无处遁形的一只动物。他并不害怕得罪人,尤其是女人。他骨子里那种大男子主义的性格让女孩儿又爱又恨。但是这次不行,他总觉得对方有种兴师问罪的气势。

肖战问他要驾照,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居然乖乖地从钱夹里抽出来给他。他看了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笑,自言自语道,“小鬼。”他这些年见过很多被宠坏的二世祖,把王一博也当作其中的一个,出了国的男孩儿个个扮酷耍坏,坏又坏不到点子上,他当然没兴趣过问。

王一博终于反应过来,被这种直接的轻蔑惹毛了,冷着脸把对方手里的ID夺回来说,“你别拿年纪压我。”肖战又是一笑,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别带Cassie玩了”,然后便转身走回去重新发动车子。Cassie还是挽着他的胳膊,俨然一个对长辈无限信赖的小丫头。

“她不行,那你呢?“他一冲动,话也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

“我?“肖战扭头,似乎颇有些意外,然后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便啊。”

随你便啊——那是什么意思?王一博想再追问,正打算甩出一句狠话,犹豫之间,对方的车轮已经一溜烟地倒了出去,方向一转,片刻就没了影子。

他哪里受过这种挑衅,气得一脚踢在Reventon的保险杠上,他那天只穿了人字拖,倒害得自己脚趾生疼。身边的人也替他感到不忿,第二天就打听到了肖战的背景。原来他是女孩儿在Parsons的前辈,五年前就毕业了,眼下在RalphLauren做director,负责一条成衣线,很能干也很有手腕。据说他面试职位的时候去得很早,曾经在电梯里遇到RalphLauren本人,哄着老头子翻了自己的resume,拿到offer之后升得也极快。他现在在上东区站稳了脚跟,估计Cassie的实习也是他找的关系。

难怪自己会怵他——他毕竟年纪小,又没什么社会经历,跟肖战一比当然嫩得很。王一博这么一想,更加郁闷。几个狐朋狗友估计他是觉得丢了面子,便都抢着说要扳回一局,到底怎么报复对方,商量了半天总没有结果,左右不过是回家向爸妈告状的幼稚行径——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群混吃等死的纨绔一样。他把腿架在桌子上,恹恹地看了那几张肖战的照片一眼,咬着牙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挺失败的。

晚上他一个人去找了肖战。他知道他们这一行要加班,到了公司大楼对面,便倚着车等他。一边等,一边打量自己的穿着。他特意换了深色的毛衣和夹克,没有穿卫衣,也不戴鸭舌帽,预备着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很怕自己会在着装上先露了怯。

过了近一个钟头才有人走出来,肖战和几个同事要去酒吧玩,他还记得他,没想到这小屁孩真的会跟到这儿,那时候已经是晚秋了,风把落叶吹得满地乱走,王一博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死心眼地跟在他们身后,他哭笑不得,只好也把他带上。

到了他们常去的一家夜店,几个人落座,酒保拿着酒单过来,一轮点下来,轮到他和肖战了,肖战指着自己说,“Tequila”,又指着他说,“IcedTea”。

“我不喝茶“,他拧起眉毛,气得几乎想跺脚。这老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要茶,那么给你点牛奶?“大概是怕被其他人误会,肖战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我看过你的ID了,未满21岁不能饮酒,要遵守法律,明白吗?”

他毕竟习惯了在外人面前保持教养,恨得牙痒痒也不好发作,肖战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手指轻轻掠过他的大腿外侧——他还是穿的牛仔裤,摸上去是那种磨砂的质感,布料底下就是绷紧的一层肌肉,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又动了动嘴唇道,“小鬼。”

一瞬间的亲密接触让王一博耳根发烫。

拜男校的几年苦闷生活所赐,他对同性之间的暧昧非常敏感。他们的动作,眼神,他很熟悉那里面的暗示。万幸他自己的性取向倒是很正常。他不知道肖战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猜不到,从昨天认识他开始他就明白,这个人一定太难懂了。

打碟的人带着耳机,把歌放得震耳欲聋,王一博保持着一个姿势,戒备森严地坐在肖战身边。等到酒保再次托着盘子过来,他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他。他穿得比昨天还要漂亮,浅灰色的刺绣衬衫塞在黑色裤子里,金属皮带扣穿过最里面的一个孔——可想而知那腰有多细。他很喜欢笑,整个人在霓虹灯下散发着一种慵懒而迷人的气息,扮演着一个近乎勾引的角色。难道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轻佻地和人调情?

王一博的杯子很快就空了。IcedTea里加了粗盐粒和蜂蜜,咸,酸,甜,还有大吉岭茶的涩味。他以前偷偷喝过真正的LongIslandIcedTea,那是把包括伏特加和龙舌兰在内的五六种酒放在杯子里,然后添满可乐以产生类似红茶的颜色——甜甜的碳酸饮料味盖过浓烈的酒精,一如他幻想里的成人世界,在不知不觉中饮用过量而醉。

肖战和同事也喝多了,完全不顾忌他一个外人在场,开始讨论工作上的事情,偶尔回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眸在烟雾里微微眯起。他以为他醉了,可是他还记得让酒保把他的杯子里加满水,有时候又停下来,开玩笑似的捏捏他的肩膀——他当真像照顾小朋友一样照顾他。Cassie说肖战是她的监护人,可是他不需要监护人,他需要一个富有刺激的对手,把他从无聊的生活里解救出来。

过了十二点,一行人在酒吧门口分道扬镳,肖战连站都站不稳,王一博只好义务送他回家。他把半个身体挂在他胳膊上,搞得他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消遣自己。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使唤过,不得不自我安慰这是照顾老人。可惜他尊老,他却不爱幼,他被他扶进电梯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小鬼”,王一博气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才发现他的皮肤角质很薄,他便不能不松开一点儿,以免对方被自己的手劲弄伤。

模模糊糊地,他感觉到肖战打了他一下,他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讲,偏过头去听,没想到他说的是——

“你真是个alphamale”

——同时又把胳膊伸出来,他一看,肖战的手腕上已经被自己捏出了一道红痕,那种淡淡的刮痧似的颜色,就像被谁吻过一样。

原来他在怪他下手没轻没重。王一博先是生出了一点儿歉意,然后立刻又反应过来:这人怎么好意思堂而皇之地使唤自己,还对服务质量挑三拣四?

他深呼吸,一使劲把对方拦腰抱起,几乎是打横抱的姿势。肖战这次终于不嫌弃他了,双手拢着他的脖子,手指半抵在他的喉结上。王一博的脸又是一热。和肖战相处是真的累,身心皆疲,他被人巴结惯了,一向为所欲为,到了他这儿,简直不够他玩的。骂他打他,把他丢到地上吧,又不能够,王一博还惦记着自己的形象。

终于到了公寓,肖战住在曼哈顿岛,2b1b,一间卧室,另一间用作工作室,被物业打扫得非常干净,他进了客厅便一头倒在松软的沙发上,像猫似的舒服地翻动身体。王一博不小心看见旁边粉粉白白的毛绒玩具,咳了咳,沉着嗓子说,“我走了?”大概是觉得语气过于严肃,他又加上半个“啊”字,听上去不伦不类,他自己并没有注意。

肖战似乎睡着了,眉头拧出一个小小的结,仿佛梦里也在操心什么事情。难怪他昨天看上去有点儿累,原来他每天都这样过。王一博一面想,一面暗暗比较着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年龄上,心态上,人生追求上,方方面面,肖战都比他成熟太多,这让他不由得又生出一种沮丧。

隔了半天,他终于听到一声轻轻的呻吟,然后肖战把自己裹在天鹅绒毯子里,支着半个身子说,“等一下。”

他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又很复杂,好像在思考一件重要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他又笑着说,“你还是走吧”。

王一博几乎要被他这样子弄糊涂了。可是肖战没有去看他,他看着某个点,眼神并不聚焦。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问他。

“今天是你先主动找我的,而且”,肖战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又没有告诉我,你来干什么。”

“我——”,王一博愣住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他真的太无聊了,只是在拼命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快速成熟的办法。最后他含含糊糊地道,“我想认识你,和你做朋友。”

肖战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样子就像是打量一个嘴唇上沾了牛奶沫的小孩儿一样。

“我可以答应,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你和我不是一类人,你明白吗?”

王一博还想再解释什么,肖战突然极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嘴角牵出一道弧度,摆摆手,又开始催促他离开,“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他确实听了他的话,懵懵懂懂地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对着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张印第安人的捕梦网,绕着的那圈羽毛松松地刮着墙上的人影,风一吹影子就跟着动一下。屋外是和羽毛一样轻盈的夜晚,他的呼吸便融化在这没有边际的夜色里。

(三)

从那以后王一博常常和肖战一起玩。肖战人长得漂亮,又很聪明,所有关于做人做事的种种,他教了他很多。时至今日,王一博还记得他对自己的点拨。

肖战并不刻意去指导他,只是给以他各方面的建议。他的朋友们还在玩电子游戏,在社交软件上晒车钥匙的时候,肖战已经领着他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观察、触摸。他自己是重庆人,有时候工作结束和几个香港同行搓麻将,王一博就在旁边观看。肖战打麻将的手法很地道,一边记别人的牌面,一边放牌,点炮,听牌,同时还有精力和桌上的人谈笑。他玩一轮就让王一博来试,后者没有经验,常常为了凑对子随意拆牌,肖战完全地按照他的意思来,等到输了才跟他解释原因,告诉他为什么不要一开始就急着胡牌。

这是王一博和他认识之后明白的第一个道理——这人一贯的行事风格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交朋友是,打牌也是,他从来都不会强求。

很快新年到了,王一博踌躇着买了一块经典款的江诗丹顿送给肖战。那样式他在国内见过一次,是零二年左右,他陪他妈妈逛外滩的商场,她相中了这块表,但是当时的报价已经接近七位数,她没舍得买,也不敢买,毕竟他父亲身在政治漩涡之中,各路人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即使他妈妈后来有了更多、更贵重的首饰,还是会偶尔念叨起这块表。鬼使神差地,他去古董行买来送给了肖战。他对时尚知之甚少,总觉得被长辈欣赏的东西才能让肖战印象深刻。

肖战也回赠了他小朋友的礼物,一辆改装过的丰田AE86,《头文字D》里面男主角的那辆车。藤原拓海从十三岁起就驾驶着AE86替父亲送豆腐,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漂移神技。年少轻狂,梦中情怀,大概没有哪个男孩儿不想要拥有一辆偶像人物的同款。肖战找到的这一辆是罕见的原装车,换了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GETRD万转引擎和JDM配件,车门位置甚至喷上了“藤原とうふ店(自家用)”,王一博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大呼惊艳。

他问肖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头文字D》?”

肖战又伸出手,像训练动物一样拍打他,懒洋洋地说,“因为你这个人的兴趣爱好实在是太好猜了”。

王一博一面深深地佩服对方,一面更加强烈地想要变得和他一样。他一直不明白肖战为什么讲他们不是一类人——他多么愿意努力得到他的承认。

又过了半年,肖战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追求,那人叫Raymond,在华尔街的一家对冲基金工作,美日混血,个子很高,标准的模特儿身材,笑起来像《漂亮女人》里的理查基尔,风度翩翩。王一博闲下来找肖战,这追求者有时候也在场,陪着他们去橄榄球赛,看音乐剧,请吃饭,说话举止得体合宜,散发着杜松子酒一般醇厚的魅力。因为Raymond和他们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肖战并不好拒绝对方。这让王一博对他充满了敌意。

他不明白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的。

他和Cassie已经熟了,气愤地去问她,Cassie翻了个白眼,不疼不痒地奚落他,“Raymond当然好了,他哪哪儿都好,反正肯定比你好。”她想到什么,又笑嘻嘻地问他,“你不会是在嫉妒人家吧?啧啧啧,没想到我看上的男人又看上了我小叔——”

王一博愣了愣,突然陷入了沉默之中。这下他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连生气都找不到着力点。然而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偷偷地问自己:“你喜欢他吗?”

他让这选择题搞得纠结不已。

后来有一天,肖战在某个编织协会帮忙——他大学里选修过有关纺织品的课,会织毛衣、勾花等等,眼下正给会员们示范打一条围巾。因为是星期天,他打扮得很随便,套头薄上衣,直筒裤,光脚踩着一双勒夫鞋,身边围了一圈穿碎花裙子的中年女人,都是喜欢做手工的美国阿姨,拉着他问东问西。王一博和Raymond坐在外面等他,一个玩俄罗斯方块,一个发工作上的邮件,俨然两个恪尽职守的仆人。

肖战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纸袋,袋子里装着那条打好的围巾,他把它随手扔给王一博。

原来是送给他的。

王一博当然心花怒放,不过Raymond在旁边接着说,“今天我没有围巾,那么可不可以送我其他的东西?”

路过的阿姨半开玩笑地告诉肖战说,“你应该给这位可怜的先生一个吻。”

美国是性解放运动进行得最彻底的国家,她们这种中产阶级对homo-sex并无恶意,只是带着一点儿左派人士那种保守的好奇。

肖战还没有回答,王一博已经一把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冷冰冰地说,“不行,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Raymond还想再说什么,王一博却梗着脖子,愤愤地拉着肖战走了。

编织协会的活动中心就在冷泉港附近,不知不觉跑到了海边王一博才停下脚步。肖战一边掐着腰喘气一边问他,“你发什么神经?”

他知道自己做的很没道理,也很小孩子气,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低着头,撇了撇嘴,伸出脚来把沙滩上的小石子踢来踢去。肖战歇够了,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看着他生闷气。这小鬼不开心的时候,眉毛总是往下压,让他想到最近发布的一款手机游戏。

愤怒的小鸟。

他越看他越觉得像,于是不加掩饰地噗嗤一笑。

王一博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动物一样跳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你睁眼说瞎话,讨厌肢体接触的人不是你吗,怎么变成我了?”

王一博又是一噎,他那么伶牙俐齿,他根本说不过他。

“反正”,他用力地把地面上的沙子踩出一个坑,“我看不惯两个男人亲亲抱抱。”

“你又没试过。”

“我怎么没试过,我现在就可以——”王一博被这挑衅似的话搞得躁动起来,越说越大声,讲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和肖战离得这样近。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下午的沙滩非常安静,连白头翁也在闭上眼睛睡觉,到此为止氛围都很好。

王一博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试了又试,却还是没能够吻下去。他很喜欢肖战,可是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有些事情本身就很残酷,只是包了一层柔软的外壳,一旦壳碎了,里面的东西只会让人难过。

在这僵持中肖战又笑起来,王一博近乎羞愧,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他倒是一副轻松的表情。

“就说你是alphamale了。”

像是抱怨,也像是嘲笑,总之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

(四)

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王一博的身边的朋友都非常羡慕肖战,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主动的人。有肖战在的场合,他甚至会接别人的话。往他家里通风报信的好事者自然也有,不过他父亲还是由着他折腾。

大四的圣诞假期,王一博拽了肖战去魁北克滑雪。他自己从小喜欢运动,十几岁就拿到了职业证书。到了滑雪场,戴好风镜和手套便坐缆车登上双黑钻的高级雪道。他用惯了单板,一路绕过冰面和小雪包,玩了几个来回还觉得不过瘾,又去了跳台,隔着三四米的落差纵身下跳。滑了半天,回到地面附近,发现肖战依旧战战兢兢地跟在教练身后,过几分钟就摔个跟头,看上去很是狼狈——滑雪大概是他仅有的几件不擅长的事情之一。

王一博想,肖战都没来得及欣赏自己潇洒的身姿。

他脚下搓着雪,硬生生地画出半个圈绕过人群,一个急刹车停在对方身边,差点儿把他吓了一跳——他受惊的时候很像只兔子,眼睛红红的,露出两颗牙齿。他立刻恶作剧得逞似的笑起来,然后又指指旁边五六岁戴绒球帽的可爱儿童说,“你连人家小朋友都比不过。”肖战要打他,他便在雪地上跳来跳去,他懒得去追,只隔着稀稀落落的松树朝他做口型。

幼稚。无聊。

第二天肖战死活不肯出门了,他觉得滑雪太累,还不如待在房间里拾柴烤火,王一博绝不同意他浪费生命,而且这是他大学的最后一个节日,他想和他喜欢的人热闹而隆重地度过。他突然很富有纪念精神——因为“未来”这两个字正向他一步步逼近,让他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

肖战被他闹烦了,只好说想看电影,他们住的小旅馆附近荒无人烟,王一博开车载着他,两个人到很远的市镇找电影院。那时候导航并不算发达,他们一路向当地人打听,好容易找到一家又老又小的电影院,墙上的招牌已经斑驳残破,他们敲着门,许久才有一个驼背的老太太出来,问了问她,这里居然还在用胶片放映机,而她是镇上最后一个会放电影的人。一切都是那样地荒诞不经,肖战反而对这结果颇为满意。

作为仅有的两名观众,老妇人问他们想看什么,肖战绕着贴海报的走廊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一幅上个世纪的动画片面前。他笑着回头对身后的两个人说,“这一部吧,这一部我很喜欢。”

买完票,老太太去准备了,肖战又告诉王一博,“好好看,这是教育片。”王一博半信半疑着,和他一起坐到了最前排。

他们看的是《Pocahontas》,由迪士尼制作和发行,大概是因为主题曲的名字叫《TheColorsofWind》,内地的翻译变成了《风中奇缘》。印第安公主宝嘉康蒂无意中搭救了英国探险家庄迈斯,进而化解了一场异族之间的战争——这是一个建立在欢笑、爱和忠诚上的故事,也是一个很童话的童话故事。

看到一半,胶片似乎卡带了,老太太从幕布后面钻出来,跟他们解释说几分几秒处有宝嘉康蒂和上尉接吻的镜头,不予放映。原来这儿是传统的教区,电影在放映之前都要经过牧师的检查,把认为观众不宜的镜头严格地剪掉。这种操作导致了每次观众发现接吻镜头又被删去的时候,就会全场起哄,甚至吐口水,而放到下一个煽情的段落,他们又会集体嚎啕大哭……

肖战开玩笑的问,“那我们可以吐口水吗?”

老奶奶咯咯地笑了起来,又弯着腰钻进了幕布里,过了几秒钟,黑漆漆的幕布上出现了印第安人所信仰的柳树神明的形象。

王一博只觉得这规定很教条,便扭头对肖战说,“想不到天主教对童话故事都这么——”

他想说的“严格”还没有讲完,肖战突然在黑暗中亲了亲他的嘴唇,很温柔的一个吻,不带有任何情欲的色彩,他的呼吸轻轻地吹拂在他的脸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绷紧了身体问他。

肖战笑着不说话,扭头专注地看着荧幕,仿佛又完完全全地陷入了电影情节中。

王一博急了,整个身子转向对方,连音调都拔高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都跟你说了是教育片,胶片里面不完整,现在把它补全了。”

(五)

四月的时候,肖战主动表示要庆祝王一博成年兼毕业,他正忙着应付国内的连环电话,几乎可以算是焦头烂额。他母亲想让他留在美国——工行不久前收购了东亚银行在美国百分之八十的股份,他到这边的子公司,可以让人带着从零售业务做起,以后慢慢涉足商业借贷。他父亲却在电话里把事情挑明了,玩一玩可以,不能不负责任,闹得人尽皆知,丢了家里的面子,所以一定要让他回来。因为肖战的原因,他并不愿意离开纽约,但是他又必须听从长辈的安排。

那个星期天他们去一家老牌餐厅吃饭,到得早了,王一博忘记预定,好在两边商铺林立,拐过街角就是一家卡地亚,肖战便同他一起进去乱逛。学设计的人对首饰都有种特殊的鉴赏力和偏爱,他喜欢一对白金的戒指,一枚素的,戒托上一粒方形切割的钻石,一克拉多一点,另外一枚镶满了碎钻。他隔着玻璃示意人拿出来,套在手指上,抹到一半就抹不下去了,扭头瞧一眼王一博,对方原本坐在沙发上回消息,字打完了,正站起来观察店里的陈设。肖战便把身子转回去,又对着镜子比了比张开的五个手指,王一博看他试,脸上露出他自己无法察觉的怔忡。

身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珠宝店里,门厅被装饰以过分宏伟的穹顶,淡金色涂饰的墙壁上嵌有保险柜开关,戴白手套的店员捧出镶了大件首饰的黑色天鹅绒布板。聚光灯下,宝石火彩流动,粒粒切面剔透,一对对男女窃窃私语,铺着地毯的楼梯往上,经理正拿着签完字的文件经过。承诺的庄重,不免让人生出一些旖旎到极致的感想。这时候餐厅发短信过来,说桌子已经准备好,肖战便催他走,王一博看那店员又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放回去,便问他怎么不买,他徐徐地解释道,“这对戒指是有意义的,一只求婚用,一只结婚用,配着戴在无名指上才好看。”王一博哦了一声,轻轻地说,“你戴是很好看”,他想,尺寸也是可以改的,不过最终没说出口。

肖战大概职业病又犯了,继续不厌其烦地向他科普,“订婚最合适的牌子还是HarryWinston,以前我在大学里做teamwork……”他一边说,一边从旋转玻璃门内走出来,天花板上的灯光和阳光交织着落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钻石粉末。

两重喜事的庆祝自然非常隆重,他们点了完整的threecourses,白头发的侍者一次次推着小推车过来,给他们上菜,介绍菜色,不过分殷勤地询问用餐体验。肖战吃得很少,一直在讲话,好像要把所有想跟他讲的话都在这顿饭里说完一样。王一博听着他的声音,恍惚觉得回到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告诉自己怎样和人打交道,怎样穿衣服,怎样煮意大利面,几乎到了毫无保留的地步。

最后的那道甜点是烤布蕾,肖战拿小勺子敲碎了被喷枪烧得焦脆的一层糖壳,却又不去吃里面的奶油软馅,只把旁边点缀的草莓和覆盆子拨来拨去。过了一会儿,侍者上来撤盘子,问他们需不需要餐后的afterdrink。肖战先指了指王一博道,“Icedteaforhim”,然后又指了指自己,“Tequilaformyself”,那老者本来要建议酒单上一竖排更为柔和的甜酒和咖啡,可是肖战坚持着,他便带着一点儿困惑的神情离开了。

旧式餐厅,连普通饮料也做得讲究,冰茶装在细脚玻璃杯里,冰块错落地堆成一座尖尖顶的小山,杯口卡着薄薄一片鲜柠檬,龙舌兰则用鸡尾酒杯,故意调出半透明的浅琥珀色,底下沉着两三枚腌渍橄榄。

“今天提前祝你成年”,肖战把酒推到王一博面前,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对他说,“这是送你的成年礼物,趁没人注意,赶紧喝了。”

王一博以为他在开玩笑,便也故意往他身后看去,“你骗我吧,刚刚在店里是不是买了东西?快拿出来给我。”

“没有,没骗你,就这个。”王一博望向肖战,他似心安理得一般,静静地回视着他。

他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坚持。不过他还是听他的话,伸手握住了那杯龙舌兰,喉结滚动,入喉。以前都是眼巴巴地看着肖战喝,他今天才知道这种酒的味道并不甜蜜。橄榄浸泡在酒里,减弱了它的辛辣,却增添一重酸涩,有让人不轻易醉了的意图。他当然没有醉,苦的滋味一滴滴地往血管里流去。

他突然明白那个从编织协会出来的下午,还有那个小小的电影院里所发生的一切了。

肖战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把一小杯烈酒一饮而尽,他的嘴角噙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点儿近乎凄惶的神色。那凄惶也是王一博所看不到的。

他想起他把自己送回家的那个晚上,其实他那时候就喜欢他了,他也很怕自己会太喜欢他。昏暗的客厅里,他半醉半醒,朦胧中看见王一博不自在地摆弄抹了发胶的头发,以小朋友的名义尽情滥用着天真,那一瞬间他便心软了。

越厉害的人,越是怕心软的。

(六)

之后王一博再也没有见过肖战。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明明还在同一个城市,却偏偏踪影全无。五月的时候,Cassie说她小叔的签证过期,要被外派去其他国家,王一博问她是什么地方,她回答,大约是意大利或者法国。本来有香港这个选项,他自己拒绝了。又过了两星期,他父亲联系好了熟人,通知他处理完美国的烂摊子就回来入职。

一群人又哭又笑疯狂拍照的毕业季一结束,长岛的夏天到了,捕鲸人开着船再次出海的那一天,王一博把肖战送给他的那辆AE86寄存在朋友的车库里,他过剩的青春期便彻底终止了。

投行的工作很忙,IM部门额外管理着大大小小的人事运作,他一个人住在酒店里,六点钟起床,深夜才能下班。有时候同事们喊他到兰桂坊玩,他旁观着别人寻欢作乐,自己面前放一杯LongIslandIcedTea,用做陪衬,并不去喝。香港和纽约一样,是一座会让人迷失的城市,只有改过自新的人才能毫无障碍地活着。

他和Cassie还保持着联系。又过了两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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