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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看了你写的字，和弘一法师的风格如出一撤，甚至更加通融入定，请问你为什么喜欢写这种风格的字？
周瑟瑟：弘一法师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我内心深处已经是一个佛教徒了，通过抄写华严经，我向弘一法师靠近，向内心的澄明靠近。
采访：写字是修心养性，还是为了生计？
周瑟瑟：我对书法有我的理解，我不是为练书法而写字，更与生计无关，是我的一种内心生活。但不是简单的“修心养性”，我在写字的过程中获得了宁静，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采访：我喜欢你写老家风土乡俗题材的诗，亲切真实，请问你为什么想到写这一类题材？
周瑟瑟：我写作是出于本心，写什么不写什么，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我很渺小，只能写与我的生活相关的诗，我写不了与自己的精神无关的诗。
采访：写这一类题材，要面对一些方言俚语，你是如何处理的？
周瑟瑟：遇到方言就写，大不了加一个注解。现代化进程让我们的语言变异太快，我们大部分时候用书面语写作，方言在极少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采访：你常年在外面工作吗？你有怀乡感吗？你写诗是为了怀乡，还是宣扬家乡？
周瑟瑟：是的，现在分不清何为外面？何为老家了？怀乡肯定有，家乡在原处，比异乡更能体现传统的未来性。
采访：请对在外面漂白的游子诗人说几句话？谢谢
周瑟瑟：异乡终将是下一代的故乡，我们的故乡即将在我们这一代身上终结，认命吧。
遇见白头翁
白头翁多么亲切的中年人，你没老
你与我一样身披秋寒，头顶午夜的露水
脚踩枯枝，在平西府缓缓移动
样子看起来心疼，那一袭羽毛湿了
叫声像孤儿叫哥哥，我听到后惊慌中就答应了
白头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与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与我擦肩而过
我就听到你叫哥哥的声音，“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关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唤白头翁
京城渐有寒气，白天晴朗，夜里有露水打湿白头翁
入冬后，我与失散的白头翁一起坐在枯树上
一声声叫我们的亲人一声声哭我们的爹娘
屈原哭了
――给我的故乡
很多年我都是携妻带子从汨罗下火车，天色微暗
很多年我都是从黎明的汨罗江上过，江水泛着泡沫
每次我都看见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
我不敢低头，我一低头酸楚的泪就会掉下来
那几年我活得多苦啊，现在境况稍有好转
但内心还是不能忍受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
我一下火车，他就跟着我，要我告诉他《离骚》之外的事
我吱吱唔唔只是叹息，“我想念故乡的亲人
我想念在江边哭泣的你……”
除此，我不能抱怨人生多险恶
家国多灾难，我只能默默的从汨罗江上走过
像所有离家的游子，我红着脸在故乡的大地眺望
我看见死而复生的屈原
我看见饥饿的父亲代替屈原在故乡哭
他终于见到了漂泊的骨肉，儿啊一声哭
一声屈原的哭，一声父亲的哭
把我泛着白色泡沫的心脏猛地抓住
我在汨罗迎面碰到的那个长须老头，他就是饥饿的屈原
我衰老的父亲，泪水把脸都流淌白了
薄荷薄荷
学习古代书生，把薄荷含在嘴里，扶着锄头
种地，幻想世外桃园。九月京城天空渐渐干净
正是我吃薄荷的好时候，我悟到了世间活着的呼吸
与平息了的呼吸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我还细细体会到薄荷的芳香，我的嘴里长出了薄荷的舌头
美妙而恐惧，芳香的灵魂命令我割了多嘴之舌
在人世不要惹事生非，在诗坛更要洁身自好
见到小人绕道而走，见到恶人就杀了他，美妙而恐惧
薄荷薄荷，午夜的红颜，清晨的知已
你还有何秘笈要交给我？九月以来，我口含薄荷
幻想世外桃园，幻想我的舌头变成薄荷
连我疲惫的叹息都是芳香的
老妈妈
幼小的男孩拉着路边老乞妇的衣襟
她又脏又瘦的脸，肿了
像屈辱人世的牛马，低着头
幼小的男孩一边走一边哭
他可能是饿了，也可能对未来胆怯了
老妈妈，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时候
只是我饥饿时会流泪，对未来胆怯时
我才会大声喊叫：妈妈－妈妈
但老妈妈听不到。她不习惯有人大声叫她
她只是像牛马那样低着头，走走停停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但幼小的男孩还在哭泣
她默不作声
她可能发出了对人世的叹息
但被小男孩高亢的哭泣掩盖了
青菜豆腐
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衫，我洗了又洗苍老的双脚
在北京郊外渡过漫长的日夜
我不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生活终于慢下来了
穿着从老家带来的木屐，在书房里走了一早晨
没有人与我说话，昨天的少年诗人怀旧式的聚会
是20多年后第一次，或许是第二次
今天还想第三次与少年时的兄弟喝酒
滋味寡淡的白酒喝得也慢
好像谁都不胜酒力，15个人全都满脸绯红
可能是人到中年开始学会羞愧
这种集体式的脸红还从没出现过
我们在一起煮青菜豆腐吃，心中窃喜
酒后，心跳明显加快
对半生为人略有悔意
酒后为何头微微疼痛？舌尖麻木
好像被豆腐割了一刀
又好像与青菜有前世的关系
我的老家樟树镇
半夜我闻到樟树的香气从湖南方向飘来
我从大汗淋漓的梦中惊醒，眼里的泪在黑夜闪亮
夜宿的昆虫仿佛像我一样得了怀乡病，叫声小而持续
我梦见老父亲花白的头在风中晃来晃去
我梦见破旧的故乡在樟树的香气里晃来晃去
老父亲70多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春天我打电话他，他说樟树开花了
到秋天那些开花的樟树就死了，一棵又一棵充满了悲伤
樟树镇上的老人死的死，衰老的衰老，儿孙尽孝
植物飘香，各司其职。在异乡做梦的儿子如何尽孝？
如何安抚心怀恶意的老乡？樟树开花，人心慌乱
我一旦学会了与忘恩负义之人为友，故乡的少女月经就会失调
我一旦梦里全部铺满了樟树的芳香，故乡的少女又要出嫁远方
老父亲啊我如今一身樟树的香气，在夜里数心跳
在京城的马路边与一棵幼小的樟树拥抱又拥抱
在香山寻经学院
经学院在哪里？经学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我摸黑经过中关村，经过北大后边的水渠
我经过了西苑，高大的树木发出莎莎的响声
经过圆明园、颐和园，古老的园林里有人影晃动
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像风一样低泣
我要去经学院，但在香山下徘徊到天黑
与夜鸟的交流是一生的艳遇，她们的叫声打动我低泣的心
京密引水渠里我看见我模糊的倒影，倒影清凉、孤独于另一个世界
植物气息从我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是不是要死了？夜鸟，你说我死过了一次
我目瞪口呆，我不曾死过，但我找不到去经学院的路
香山我是来过，我是爱过恨过人世的那一片浮华烟云
慢慢地，我转动树干似的脖子，我看见夜鸟脱下羽毛
我看见香山在夜雾里飘动起来，像一群群神仙
慢慢地，我也像一棵树，在夜鸟的叫声里连头颅都湿淋淋的
我的身体在夜雾里也飘动起来，我看见香山的神仙哭成一片
九月风油精
九月天气渐渐凉了，我在人中上每天抹上一点风油精
读书、下厨，头微微靠在儿子长满粉剌的脸上
哦好舒服的中年，不想听从网络传过来的流言蜚语
我听九月鸟叫，我听朋友的笑声多么爽朗
在风油精的气息中我昏昏入睡，白云似梦抬我的肉身
我的肉身是干净的，我的思想昏昏沉沉
我的神经缓缓流过了风油精，她们像一群古时的妖精
打晕了我的头，梳理了我的四肢，四肢如白云空虚
头则靠在儿子长满粉剌的脸上
小南瓜
小南瓜静静地躺在我的厨房，样子是那样羞涩
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小南瓜小声述说
我侧耳偷听，都是一些善良的人与事
秋日寂寥，小南瓜红着脸
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少女一样可信
我要做闭目静思的功课
入秋以来总是想起少年时淹死的伙伴
他爱吃南瓜，也种南瓜。他幼小的灵魂好像
一直陪伴我到中年，好像没有死过
小南瓜在夜里为何暗暗抽泣？
我抚摸小南瓜的脸，那样通红却冰凉
拔萝卜
小孩子与娘在地里拔萝卜
他赤着双脚，脸上沾了新鲜的泥
白萝卜嫩得让小孩子流口水
天上的飞鸟喳喳叫，太阳缓缓滑落
小孩子拔萝卜，亲娘叹息，怀着心事
拔了这季萝卜，小孩子能长快点就好了
能帮娘养家就好了，亲娘叹息
抚摸小孩子流血的脚板，不要蹦跳
你看被外乡人卖走的小马一步步离开故乡
小孩子说：“娘，小马低头流泪，给他吃个萝卜吧？”
蚯蚓冷了
蚯蚓是我生气了的兄长，秋夜里
做针线活的兄长，手打颤
双脚还没穿袜子，孤身一人，没有女人陪伴
蚯蚓啊，我受不了你的孤寂
我从一场秋雨里冲进你居住的草丛
抱着你无骨的身子。腰上的泥土是肉做的
一节又一节，都是泥土贴着我的身体
秋夜小孩啼哭，要与蚯蚓做兄弟
要玩冷月亮。我羞愧地告别蚯蚓
回家找亲人，他们都熟睡，秋风吹起儿子一双赤脚
好像蚯蚓在悄悄呤唱
草枯了
草枯了，秋天像个出家的人，在郊外走
落叶在脚下燃烧，我想起了外省焦虑的兄弟
此刻是否看见我清瘦的面容像一丛枯草？
草枯了，身上的布衣散发泥土味
粗茶淡饭，世事纷争与我无关
那些急急忙忙在天上乱飞的鸟群，与世事无关
那些可怜的果子在树枝上晃动，与世事无关
草枯了，我渐渐感到凉意像刀子在夜里割我的喉结
想说的话咽了又咽，不说
运草的拖拉机突突地在王府大街多么傲慢
而我越来越谦和，看到强盗还以为他是可怜的人
看到回家的倦鸟，还以为是浪荡的游子
草枯了，心中似有隐情无从倾吐
运草的拖拉机仿如我的灵魂，在突突地叫喊
而我的肉身在午睡
草枯了，草的泪水也枯了
而我的泪还像小溪一样饱满、清彻
因为我不曾怀恨，我看见青草枯了
我看见大地渐渐变凉，而我也有衰老的心愿
怀念
怀念我前世生活过的地方
风清云淡，跟随我的家禽温顺善良
叫声从前世传来，像父亲中年的咳嗽
我为何要从前世出走，一走就是大半生
姓氏都改了。说不定我前世是只鸟
树上的生活，天上的生活
如今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伤感的身子
枯瘦如柴，明月追着我
一直追到天亮
我在河边洗脸，河水收留了我疲惫的身子
云朵像温顺的家禽，跟随在我左右
听到中年父亲的咳嗽，我就紧张、流泪
我怀念饮花食露的前世，身子轻巧，满目云霞
在哪里露宿就在哪里梦见来生
春风赋
少年春心飘荡。记得20年前我在春风里昏睡
然后又在村头瞎撞，暗恋邻家小姐姐
如今她衰老不堪，丰满的乳房松弛
春风一吹，故乡就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腰肢作痒，提着灯笼像个不成功的少年
我在异乡哽咽，对着湖南方向哭诉：
“春风吹走了20年光阴!”
春风一吹，我的悔恨油然而生
没有得到的爱情像种子一样在故乡发了芽
春风吹绿了湖南，我是那只在水面扭扭捏捏的鸭子
沙哑的低沉叫声，扑打湖水的幼稚动作
都是少年养成的。老妈妈在喃喃自语：
“天黑了还不回家!”
春风一吹，我心痛得厉害
我要在春风里梳洗羽毛，我要从北京一路游回湖南
水路漫漫，我沿着灯光往回走
白净的小脸被春风一吹就红了
是的，游子才有游子的忧伤
只有不成功的少年才脸红，只有游子才想念老家
屈辱辞
跟在牛的屁股后吆喝的农夫脸膛黝黑
他在羞愧中劳作，沉默寡言
爱情在心里转化为不屈的斗志
哦这个人没救了，他懂得了忍耐
像牲畜一样高尚的人疲惫不堪
他有痛苦的权利，对屈辱视而不见
大地在云朵下面像带着锁链，悲伤天经地义
脸膛黝黑的飞鸟喃喃自语，喜悦由来已久
我在哽咽中渡过故乡的夏夜
牛累了，他在打盹，亲人失眠，目送我回京
湘北的人民一年年衰老，我深知要尽孝
要学习一辈子屈辱的技巧
兄弟拥抱在一起至少有七年未曾见面
叙述各自的七年屈辱，而快乐正在悄然到来
疲惫之歌
细雨纠缠不休，我回故乡
看见燕子在风里上下翻飞
像是情欲勃发的小青年，追随我
我从江湖中回来，一身酒气
唱着疲惫之歌，故乡啊不要生我的气
衰老的牛马瞪着双眼，我无言以对
我做错的事都在心里
溪水窃窃私语，她知道我有悔恨之情
故乡的风声擦拭了我疲惫的肉体
今夜我要在溪水里沐浴
看我这身肥肉，多么无奈
老妈妈呀儿子心是您的
儿子的身也是您的
我听到寂静中故乡的对话
这个人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是迁走了户籍吗？
他的妻儿都是外地人，他也是
但我要回来吃青菜，吃白米饭
我要坐在黄昏的土灶边，偎依在老妈妈身上
让柴火照亮我疲惫的脸
杀猪佬之歌
杀猪佬半夜起床磨刀，背着沉重的木桶
从洞庭湖边走过。他也算半个武功高强的艺人
学鲁智深，怒气冲天
《水浒传》沾满猪血，湘北的肉香飘出好几里
像做了亏心事，30年脸上都露着凶光
杀一只与杀一千只又有何区别？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的善良深藏不露
恶却沾满了猪毛
湘北的肉香飘出好几里
生死轮回，你咽气的那一刻
杀猪刀搁在床边冒出热气，啊拿开!啊
没有不死的万物，你的叫声怒气冲天
然后慢慢就没有了喘气
蟋蟀之歌
枯草丛中的孝子，暗泣了一整夜
像一群民工，坐在墙根睡觉
“你为什么醒来脸上有泪水？”
郊外，月光发白
跑过的车乌黑闪亮，开车人面无表情
这世上好多事一闪而过
穷苦的人在夜里呻吟，梳头
读衰老经。流星划过
大地微微颤动，像有灾祸发生
夜色中蟋蟀弹奏喜乐之歌
黎明到来，又弹奏悲悯之歌
作者简介
周瑟瑟
诗人、小说家、书画家。著有诗集《松树下》《硬骨头》等9部，长篇小说《暧昧大街》《中关村的乌鸦》等6部，以及三十集电视连续剧《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获得年度国际最佳诗人等。现居北京，影视导演。
周瑟瑟请给作者打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