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还稍有点儿语言天赋,那都是遗传老娘的好基因。这一点,我开始深信不疑。
上些日子老娘医院,我和妹妹轮流陪护。和老娘同一病房的阿姨和娘差不多的病症,陪床的是她的儿子。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高大魁梧,胖墩墩的,看上去腰围和身高有一拼。晚上,小伙子的呼噜声排山倒海,我辗转反侧蒙头捂耳彻夜未眠。早上我问娘夜里睡得可好?老娘笑着说:“俺不敢睡,这小伙子的呼噜能把桌子板凳带起来,俺怕他把我的床掀翻了。”我被老娘的玩笑逗得倦态全无,以作家自诩的我,不禁为老娘生动的描述暗暗叫绝。
小伙子红了脸,老阿姨不好意思地向娘道歉。娘对阿姨说:“都是孝顺孩子啊,白天忙,晚上还要来陪床,那么个大块儿,卷曲在这么窄巴的小床上,难为孩子啦!”老阿姨点着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言语。
第二天晚上妹妹陪床,早上我过去送饭的时候,见临床的阿姨在走廊上溜达,就笑着问娘夜里睡得可好?娘摇着头说:“年少笑话那白头翁,好花儿能开几日红?”听听,老娘是不是很有文采?
妹妹告诉我,昨天那小伙子没来,陪床的是他漂亮的媳妇。小媳妇前半夜煲电话粥,各种的家长里短,后半夜打游戏,各种的鸡飞狗跳。老人起来上厕所,小媳妇不情愿地一边扶着一边抱怨,弄得她也一夜未眠。
“听听咱娘,笑话那媳妇都不带一个不字。”妹妹笑着说。
从没这么认真体味老娘说话的滋味,稍一琢磨便感觉老娘说的话风趣幽默还有颇高的艺术品位。她可是只有高小水平,除了年轻的时候田间地头给社员们读《毛选》,再没读过其他书的老农民。
几天后我们就出院了,临走的时候,临床的阿姨一直送我们到病房门口:“老姐姐,真羡慕你,有文化,有福,有俩小棉袄。”老娘拉着人家的手回应道:“大妹子,寒碜死俺啦,俺有啥文化?仨蟹子爪俩蛤蟆腿的。你更有福,你有军大衣,踏实!”走了走了,还回过头来招呼:“不管小棉袄还是军大衣,还得自身有点热乎气,靠谁不如靠自己。”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掩面失笑。老太太简直就是段子手,这都跟谁学的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娘出院之后,我便接她到我家里。我想让老娘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安安静静地调养一下身体。弟弟的养殖场正忙着收获,妹妹因为小外甥不写作业焦头烂额,我退休在家没啥事,正好照顾老娘,也让老娘陪陪我。出院的那天是我侄子,她从小带大的孙子背她上楼的。老娘趴在孙子背上,搂着孙子的脖子,像个小女孩儿。侄子赶着上班,老娘却喊住了他:“凯啊,奶奶托付你个事,你大姑要上老年大学,你留个地址,一旦学校开个家长会,或者你姑犯了错啥的,被老师唤家长了,你就替奶奶全权处理。奶奶回老家了,离着远,一时半会儿也赶不来。”老娘极其认真地嘱托,惹得侄子笑得趴在了沙发上,他搂着奶奶的脖子前仰后合“奶奶,您可真是咱家的老宝贝!”
我跟着笑出了眼泪,娘啊,您这么调皮,我老爹知道吗?
姥姥在世的时候常说,我娘和爹属相不和,注定得一辈子吵嘴磨牙。是啊,自我记事起,爹和娘和风细雨地说话的时候就不怎么多。三句话不到,嗓音儿就渐高。晚年的爹和娘,说话的风格依旧不改,只是音量渐不及从前了。他们俩见面就吵,真的分开吧又谁也离不开谁。这不,自从我娘出院回家,我爹几乎每天都打电话问我娘什么时候回家。我便哄爹:“爹呀,我娘一天两次服中药,您的烟不戒,做饭又太咸,药的疗效就差,对我娘身体不利,我娘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巩固一下,等好利索了,我就给您送回家去。再说了,我娘不在您跟前儿,您心里不也清净?”爹犹犹豫豫地答应了,末末了听见他小声嘀咕着:“就是太清净了,我心里空得慌。”
静静地过了两天,我娘这边就开始不受头了:
“你爹怎么不打电话了,这是把我撂出来,不要了?”
我说:“娘,您这是想我爹吗?”
“一个糟老头子,俺才不想他唻,让他一个人在家翻身做主人吧,爱吃啥吃啥,爱到哪里耍到哪里耍,省的老说我在家管他闲事,哪里也去不了。”
“你不想俺爹,您念叨他干啥?”我看着娘,故意逗她。
“俺想咱家小花唻!”娘低下头,不好意思了。
小花是爹娘养了多年的小花狗,平时家里不敢有个风吹草动,稍有动静,厉害的小花一准狂吠不止。除了爹娘和我们姊妹仨,小花是见谁都汪汪。有一年,小花患眼疾,弟弟想卖了它换一条柴犬,爹和娘说啥都不同意。娘说:“不行,卖狗等于卖儿女。你们姊妹仨卖谁娘都舍不得!”弟弟无语,只好作罢。娘给小花点眼药水,还倒了我给她买的珍视明洗眼液给小花洗眼,好汤好饭伺候着,对自己都没那么上心。小花卧在娘的身边,像个听话的孩子。
“狗不能喂得太饱,吃得太好,它就不望门啦!”邻居奶奶对娘说。
“谁还指望它望门啊,只要它在,有个动静就行。”娘说:“说书的,唱戏的,不是都说了吗,狗是忠臣,狗不嫌家贫,狗通人气。现在家里都富裕了,狗狗的地位也得跟着提一提。再说了,我家孙子外甥都是属狗的,我们家跟狗有缘啊!”老娘几句话说的很动情,让听的人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对不起自家狗似的。
晚上我给娘拨上爹的电话,我躲到厨房收拾碗筷,好让爹娘好好啦啦几天没啦的呱儿,我知道娘要面儿,她心里挂念爹,我在眼前她不好意思说。
“你吃饭了?吃的啥?”娘不变的开场白,无非就是吃了吗?喝了吗?吃药了吗?洗脚了吗?这一次又多了高高的一嗓:“上心喂咱小花了吗?”不知是问爹,还是故意喊给我听。
爹呢,也只有一个主题:“你啥时候回来?”这一次也多了一答:“小花好着呢,你再不回来,它都不认识你了,见了你准汪汪。”听着俩老人一问一答地斗嘴,我鼻子有点发酸,爹和娘越来越像老小孩了。
睡觉前我对娘说:“娘啊,您吃完这几副中药,安心住满半月,我就送您回家。”娘满心欢喜地躺下,我也进了被窝儿。躺在老娘身边,央她讲我们家几辈子的陈年旧事。我听得起劲儿,娘的话却渐渐含混不清,轻轻的鼾声响起,像一串串温柔的辅音。
我怎么都没想到,仅仅几天后的早晨,弟弟打来“老大,你抓紧把娘的东西理整好,我一个半小时就到你那里了,接娘回家。”
“我才跟娘商量妥当,住满半月就送她回家。你忙你的,别跟着捣乱。”我有点恼弟弟。
“哎呀,爹这几天戒烟犯急躁病,早上五点就给我打电话,说是跟娘说好了,今天务必接她回家。”顿了一下,弟弟笑着对我说:“是不是你虐待了娘?”
放下电话,我看到娘站在我身后,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儿:“美芽,是我让你爹给大勇打的电话。连上住院,娘都出来二十天了,娘真的想家了。在你这里好是好,就是太憋闷了,像坐监狱似的,不如回家和你那些大娘婶婶在一块打扑克啥的好。再说了,你爹一个人在家,老鸟似的,我也不放心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我太自私了,总想着给娘一个好的环境,让她吃好喝好不操心就是孝顺,却没有设身处地体会一下她老人家的心情。再优越的环境都不如爹娘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再吵再闹都割舍不断那份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的情感那!
给娘收拾好东西,带上好吃的,带上刚刚学会的斗兽棋,陪老娘一起回家。
一路上,娘兴奋的像个孩子。弟弟说:“老大,你不服不行,你看,娘往家走,车都不晕了。”
车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小花汪汪地欢叫声,爹急匆匆地迎出来。我扶着娘下车,娘从头到脚打量着爹:“哦,这是哪来的帅小伙啊?还是穿玻璃鞋的名角(脚)子唻。”
“嘿嘿,嘿嘿。。。”爹低头看看他的鞋,再抬头看看娘,有点害羞地笑着。
“上些日子我回昌邑,顺便给爹买了双皮鞋,让他试试合不合脚,怎么都不试,非说留着过年的时候再试。今天看我要接娘回来,自己老早就穿上了。”弟弟瞥了爹一眼,嗔怒着。
小花摇着尾巴,围着娘的腿碰头撒野,轻轻唤着。爹抬不起脚了,小碎步擦着地面嗒嗒地响。娘环顾离开二十天的家,感叹道:“金窝银窝都不如俺的老窝哦。”
好久没有写点东西的冲动了,那一刻,我鼻子发酸,眼圈红了。一首不像诗的诗,横在我的脑海里:
我长大了,爹娘越来越小
小的像我小时候不懂事的样子
这一刻,我好想给爹娘做一回爹娘
给他们做好吃的回锅肉
让他们吃了这回还想下回
给他们买糖葫芦和老冰棍儿
穿新棉花续的新棉衣
给爹理个乖乖头
给娘梳个麻花辫
给她俩买一样的书包
让他俩作伴去上学
还让他们进一个班级,最好做同位
上学迟到也不要紧
考试不及格,也不责怪他们
不想写作业就不写作业吧
带他们到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里放风筝
看无边无际的红种子接天连海
看满眼满眼的野菊花满坡满坡地开
只要他们开心
我
就
开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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