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纪事58相遇白玫瑰

白玫瑰是赵莉莉的绰号。赵莉莉长大成人后,我和她有过几次相遇。一.第一次相遇年2月的一天,我从涪陵白涛的工区回凤城过春节。轮船到凤城是下午4点多,天气还可以,有点太阳,风也不是很冷。我背了一背蒌的山货。工作了,有工资了(每月还不少),回家时能来点实实在在的了。背蒌里有1条山羊后腿、半扇野猪肉、2只刺猬,还有3只野兔、3只野鸡、3陶罐涪陵榨菜。我走鱼市街,先去伟哥家。一进鱼市街一支巷,我就想那个自杀身亡的赵春潮,想赵春潮的幺女、那个叫赵莉莉的女孩,没想我小学同学赵百亮,也没想那个不晓得放没放出来的摸包客赵百明。正想着赵莉莉,我就看见了赵莉莉。当年她7岁或8岁,现在完全是个女人,我还是一眼就觉得她就是赵莉莉。这两年,我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我晓得赵莉莉有个绰号叫白玫瑰。隔了11年,那个扑闪着长睫毛、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女孩就是眼前这个依靠门框、卷头发遮挡脸、裹着军大衣、正在抽烟的女人?我假装歇气,在她对面的服装厂伙食团大门口外边,靠梯坎的石墩放下背蒌,还假装长长地出了口粗气。我坐在当年我蹲在上面给服装厂洗头的乖妹儿浇水的地方,点上了一支烟。赵莉莉她家应该还在三楼,栏杆全换成了铁管的,屋檐下晃荡着白胸罩白内裤几件女的男的衣服。赵莉莉弹掉烟头,吐出的青烟中,她把头发撩开了些。我看到了她几乎整个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嘴。腥红的高领毛衣,腥红色在军大衣当中一直往下,接着是蓝牛仔裤,脚上是黑色肥胖的“抱鸡母”棉鞋。我还是不愿相信。自从晓得了什么是“王大姐”,“她”对我就一直有强大的吸引力。一想,就激动。早期是脸红脖子粗的激动,后来是貌似一本正经的“闷骚”。这是我头一回面对真正的“王大姐”。我好像真成了头一回上门的嫖客,激动、心慌、向往、恐惧。另外,就是一种心疼。我起身走到伙食团门口,堂屋还是那样阴暗,没人,屋右角处的理发室没了,堂屋深处,梯坎上的厨房亮着昏黄的灯,也没见到人。喂,哥,我抽根烟。我听到赵莉莉说。声音有点嘶哑,还是我听到过的声音。我转身。她抽出了一支,她把烟在左手大拇指指甲上嗑两下,把烟往嘴上递的同时,左手丢下了烟盒。她叼着烟看我,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左手把大衣后摆一拂,坐下,她手里捏着火柴盒。我过去。她划火柴,右手的食指尖中指尖捏住火柴梗,两手手背有成串的小肉窝,她垂直地划磷皮,一下、第二下、第三下,没燃,丟了,她又取出一根。我在墙壁与她之间的空隙坐下,离她的军大衣约有30Cm,中间是烟盒,烟盒开口向外,有一支烟伸出了约2Cm。她又划火柴,一下,第二下,越来越快,擦、擦、擦擦……火柴梗断了,她的左手食指把火柴内盒一扣,火柴盒闭合,一丟。她说啥子烂火柴,烦。火柴盒离烟盒有4、5Cm。我右手掌根抵住烟盒,用食指中指抽出那支露头的烟,滑过手,用小指和拇指夹起火柴盒,我叼住烟,我抽出一根火柴,找准最好的那块磷皮,一个前冲,着了。我用左手拢着火苗递过去,赵莉莉凑过来,一边用右手拂住头发,鼻子两边有雀斑,没小时候多,她的脸近得我的手都能感到她的热气。她吸一口,淡淡的青烟中她抖着睫毛眯着眼又吸一口,她离开。我用同一根火柴点着了自己的烟。一股青烟直直的冲来,烟散开,赵莉莉在笑,露出左边的小虎牙。她右边还应该有一颗。当年,小虎牙像长睫毛大眼睛一样吸引我。你走人户呀?嗯,算是走人户。河街?还是城头?缆车站,哦,哦,是上、上缆车站。我撒谎,一说却是最熟悉的地方。当年,她也经常在下缆车站附近出没,她母亲唐孃孃是东方红旅馆的。就隔个缆车,等于是河街。嗯。你从哪点来?这次烟没吹过来,赵莉莉歪咧右嘴角,青烟从那里吹散开去。小河。小河?小河是哪凼?在涪陵,长江叫大河,小河是乌江。哦涪陵,我认得两个涪陵的。我离涪陵远,在小河的山沟沟里头。你不像乡下人。那你说我像哪里人?反正不是乡下的。我在一个国防厂。干部?技术员?工人不像。我笑,吸一口烟,说,算技术员吧。我听说那种厂的工资高。是要多几块。你经常来凤城?经常。住哪点呢?亲戚朋友屋,还是旅馆?不一定,有时住这凼,有时住哪凼。我这不仅是顺竿在爬,还明显是在递托儿,我也没法,话就这样冲口而出了。你肯定晓得东方红旅馆。晓得,凤城最大的,等会我就要路过。赵莉莉弹飞烟头,烟还剩一节,它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住,飘起一丝青烟。我看她,她在笑,我不晓得她是不是一直看着我,一直在笑。赵莉莉说我经常在“东方红”上班。我一惊,难道我错了?紧接着是高兴。我慢慢地吐尽烟气,我一下觉得赵莉莉的脸好白净,那几颗雀斑很调皮,嘴也不那么红肿,眼白还是浅浅的蓝。我又一想,她这话好像不啷个对?我说上班就上班,还有经常不经常的?相当于耍耍班噻。哦,你妈妈呢?她早就退了,要不我二哥啷个有工作。这事我晓得,听我中学的同学讲赵百亮打架不要命,河街崽儿“操”到城里去了。所以你也进了“东方红”?嘿嘿,算嘛,嘿嘿嘿。你妈在屋头?我朝对面指了指。赵莉莉扭头看看,转过来,说,她在“川维”招待所当临时工。哦。我吸了一大口,丢烟头,捻灭。我穿的是黄色翻毛皮鞋,公司发的“劳保”。你爸爸呢?小妹(事后再想,我觉得自己真坏)。莫跟我提他。赵莉莉把我盯住,眉皱起,嘴闭得紧紧的。我赶紧拿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说,抽烟抽烟。赵莉莉夺过去,往嘴里一塞,说,你要我几天都不舒服吗?那烟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划火柴,三下才划着,我递过去,赵莉莉不前凑,我把火凑到她嘴边,点燃,她深深吸一口,冲我喷过来。你得赔。赔,赔,赔。啷个赔?我解开背蒌上的绳子,揭开几层报纸,提出一罐榨菜,又提出一只野兔,再提出一只野鸡(野兔野鸡都是清理干净了的)。每提出一件,赵莉莉都哇一声,我没看她,她那一声声的“哇”已经叫我很高兴。我得好好谢谢你。赵莉莉眯着眼睛,笑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无法言说,叫我心动。不用,不用,谢啥子谢哟。我不停地说,真的,真的,真的……你得住“东方红”。赵莉莉干脆果断,又说,一定哟,住单人间,就今天哈。赵莉莉凑过来,凑近,再凑近:一楼有旅客留言黑板,你用粉笔这样写,记倒,这样写,白,黑白的白,后边是你的房间号,接倒写,写,写啥子呢?嘿嘿嘿,对,括号,写小河,小河哟,最后又是括号,嘿嘿嘿,我就晓得啦,哈哈哈……我眼前一黑,好像一下坠入了深渊。二.第二次相遇年11月,海南省洋浦经济开发区。我在洋浦过了32岁生日。没两天,在查看一份房屋租赁合同时,我在签名处看到了“赵莉莉”。这字乱七八糟,很难认出。红手印是右手食指按的,一个完整的“簸箕”。我没见过赵莉莉的指纹也没见过她的字。比照她的生活轨迹,有点吻合。合同没问题,那就是公司后勤部有问题。我叫来主管小姚。破坏房屋结构的装修是不允许的。这个赵莉莉在楼板打洞,要来个上下连通。“咚、咚、咚”砸得整栋楼都在抖,我就是因为这阵仗才注意到。小姚解释了一大堆,算是把话扯圆了的。看来这小子是早有准备。在不影响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底下的员工收点客户的好处行个方便,我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这两栋一楼一底的房屋有平方米,是租借洋浦港务局的地建的临时用房,虽说只有6年使用期,但我仍按每平方元的造价,框架结构,整体浇筑,抗得住8级地震。它是在我严格监督下建成的,那两个月,我是天天往工地跑。我对它们有感情。这感情,员工们哪里懂。这个赵莉莉想做什么?我问。繁荣娼盛,嘿嘿嘿,原总,繁荣娼盛。小姚说。小姚是贵州息峰人,“西南财经”毕业,今年8月来的公司。我在海南在洋浦的名字叫原野。原因与本文无关,我就不解释了。我看看档案袋里面,没有,抖抖合同,也没有。她的资料呢?身份证呀,那天刚好停电,没复印,我记得是四川重庆的。补上。是。多大年龄?好像30不到。长得怎么样?还可以,样子有点像……像演电影里那个宁静,皮肤白,很白。人呢?说是回海口了。小姚,以后这种租户只能在2栋。后边没房了,原总。可以协商调换嘛。我用蓝铅笔指指天花板,又说,多少注意一点。在楼顶,竖着3米高的两个蓝色大字——华海。小姚点头哈腰着说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消停了,静了,看来该砸的砸完了。这个赵莉莉肯定就是“白玫瑰”赵莉莉。“白玫瑰”赵莉莉在83年7月的“严打”中被判3年劳教,她二哥赵百亮是5年劳改。一个押往新疆的塔克拉玛干,一个送甘肃的武威,方向倒是同一方向,他俩的大哥赵百明当时仍关在凤城的菩提山监狱。唐孃孃疯了。一个当妈的遇上这种情况,不疯才怪。我母亲她们7、8个中学同学,都是当年嫁给军人的,这个陪那个劝,医院治了两个多月,唐孃孃算是基本恢复正常。在84年5月,赵莉莉也传来好消息,减刑1年半(我父亲他们那帮战友疏通的)。赵莉莉回凤城后在“东方红旅馆”上班,后辞职摆摊买衣服(主要是从广州那边进的旧服装),结婚,又离婚。最后的消息是在重庆朝天门服装市场帮人看摊兼做“金竹宫”的舞女。天南地北,在这么个地方相遇,嘿嘿,上来就砸“场子”,有点意思。这十几天,听说赵莉莉来过洋浦两回,我没看到。小姚说她的店叫“重庆妹”,我说不行,改。我不晓得啷个咕噜了一句:红玫瑰.白玫瑰。赵莉莉的店名后来就叫“红玫瑰.白玫瑰”。11月27,星期五。我记得这时间是这天上午开“完胜十二月”的全体员工会。我们公司是海南省驻港(香港)办、华海公司在洋浦的子公司。我们来洋浦就是为了两个“充分”——充分利用洋浦的政策优势,充分发挥我公司的资源优势,两优势结合,创造最大的政治、经济效益。我公司主营进口汽车、电器生意。“完胜十二月”落到实处就一句话——“把洋浦海关变成华海的海关”。我们有这个底气,才敢这般狂言。再说,这句话不是自吹自擂,是洋浦上上下下的共识。十二月之所以这么重要,是92年度的进口免税物资批文在这个月的31日零点后作废(规定是这样,其实还是可以展延,这就看关系了)。据相关人士透露,洋浦海关核发的免税汽车批文尚有余辆没有核销。最保守的估计,我公司能获取2/3的份额。难怪汽车部(贸易一部)信心满满,最少也要拿60万的奖金。他们担心货源,我说这不是你们操心的事情。午饭后,放假。这是洋浦惯例。对我们,每个员工都晓得接下来的32天,别说没星期六星期天,就是白天黑夜连轴转、三天两夜不睡觉也正常。每一辆车每一台电视空调等等的入仓出库都是有奖金的,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我也有我的惯例,星期五下午钓鱼。我正要下楼,几辆“簸簸车”来到楼下(簸簸车是一种带斗加顶蓬的三轮摩托车,又叫风釆车)。头一辆跳下的女人就是赵莉莉。红高跟鞋,红超短裙,长筒黑丝袜,一截大白腿,黑紧身衫,套短牛仔服,卷头发扎成马尾,圆脑壳鹅蛋脸,大眼睛红嘴巴,整个样子没有大改变。她用普通话叫喊到了到了,下车下车都下车。我骂神经病。小朱伸出脑壳大吼赵莉莉神经病,你在我们楼下吼什么吼。赵莉莉抬头仰脸,我赶紧退一步。赵莉莉一脸笑得稀烂,说,对不起对不起,小朱,怪司机怪司机。本来我是坐摩托走,我叫小朱去仓库把车开上来。我躲在窗后。楼下,8、9个小妹,个个浓妆艳抹土里土气,叽喳喳,一口口凤城乡下人腔调。我是又亲切又恶心。我在港区码头钓鱼。今天码头空旷,寂静,只有一艘拖轮。有风、浪涛、几只鸥鸟。远处,正北方的海中露出长条状的沙滩,滩边有小渔船,滩上有人拾螺拣贝。东北方向,洋浦岬角逶迤,发电厂没有冒烟。我上拖轮。开始涨潮了,绿色蓝色的海水流进西北边的新英湾,湾对岸的白马井渔船成群,港区背后是水塔吊车屋舍,点缀些椰子树。下星期一,我们有船抵达。整个12月,洋浦港除了3艘来运桉树切片和石英砂的,其它的6艘都是我们的船。如果香港的“皇冠”和“昌盛”两家车行决定和我合作,那时又会至少增加2艘运货船。我和拖轮的轮机长老吴聊天,边喝冰镇啤酒边听他接着讲他家祖宗闯关东战东北。老吴是原42军的。故事讲了十几分钟,老吴说干得啦。我问他钓不钓。他要回去陪亲家,晚上来。我只钓涨潮,涨到九分左右我就撤。在拖轮与码头之间,有1米来宽的缝隙,我把两支筏竿放下去。一竿是活虾,一竿挂新鲜的灯笼鱼。在12、13米的海水深处,鱼虾都磷光闪烁。第一条鱼是红友,这名字吉利,肉却难吃。在这种地方中鱼,能不能拿上来很大程度靠运气,船底船侧岸墙都是锋利的藤壶贝壳,断线是常事。我把鱼慢慢引到船尾,鱼到了水面,溜几个来回,我把它抄上来,有两三斤。第一个电话是小朱的。小朱是外贸厅一副厅长的小舅子,儋州农村人,离洋浦不远。他是第一个跟我的,18岁,忠诚老实脑子不灵光。他说赵莉莉找我。这算什么事?我说你问赵莉莉,她这几个小妹里有没有处女,真正的处女,有,你就给我把赵莉莉和处女都带来。我去过小朱家,汗流浃背吃完一顿有鸡有牛肉有鱼有山兰酒的饭,这是黎族人待客的最高规格。他老爸4个女儿就他一个儿子,他老爸给我提了3个要求,一是学好,二是存钱,三是找个媳妇,媳妇的首要条件必须是处女。按黎族人的习俗,黎妹出嫁时没一个是处女。小朱他老爸不晓得吃错了哪包药。第二个电话是远东集团的徐总,继续谈合作。我还是那态度,一,洋浦关我可以帮上点忙,1千2百辆以易货方式进口的俄罗斯拉达车和我业务没冲突,能不能免税谁都不能保证。二,1万吨乌克兰钢材到洋浦口岸,检验合格,立马开信用证,30个工作日付完全款。我去年底进洋浦,遇到的人和事不晓得有多少,这徐总还算做实事的。第三个电话是安全厅的孙处,约吃饭。我打哈哈,请他来洋浦。他叫我莫只顾赚钱,要抬头看路。我又给他哈哈哈,我说不找钱,洋浦局的空调彩电是不是不想要了?他要我严肃点。我说我记着的,年底之前一定当面向你汇报。我把电话关了,等了一阵,没鱼讯,我又把电话开了。接下来我又接了十几个电话。后来,医生说我右耳听力下降就是“大哥大”用多了。钓到晚上8点多,老吴没来,估计是喝酒喝倒了。我钓到两条鱼,另一条是1斤多的黑鲷。小朱接我回华海楼。在摩托上,我说你是不是个猪脑壳。小朱说是猪脑壳。我说要记事呢,迷魂汤一灌,又糊涂了。今年2月,我公司的第一批车辆运抵(也是洋浦试行封关来的首批保税汽车),管理局还想搞个迎接仪式,却被“边防”扣押去了白马井。越过新英湾,船甲板上的车辆亮光闪闪很是好看。三天后,“边防”绷不住了,到处找我,我躲在管理局在海关喝茶聊天,不见,你们怎么弄去的就怎么弄回来。这小朱,居然带着两个上校来海关。在关长办公室,关长送他俩一人一本洋浦经济开发区政策法规汇编,我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误会,误会,把酒言欢,共谋发展。为这事,我给了小朱一耳光。华海楼西头,夜色中红光迷离,人影飘浮,几个小妹在门口招摇。这情景,此时此刻的洋浦有十几处。我见惯不怪。对这古老行业,我的态度是不反对不支持。吃饭时,有人敲西侧的备用门。厨师兼保洁员的周姐出去,我听到赵莉莉用四川普通话问好,接着是她想见我。周姐说不在,原总去海口了。周姐做饭不行,人倒是勤快懂事爱干净,可能是守寡也可能是离异,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家住干冲,开摩托回去不到10分钟。她是海关后勤科一副科长的相好,她能到公司自然就是这副科了。进入12月,忙,我相对闲点,我成了万金油,哪里有叮叮咬咬就往哪里抹,我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这天上午10过,我送客户去仓库后回华海楼,叫小商店的小李送水送饮料。小李说就她守店,啥办。赵莉莉和几个小妹正在挑零食。我叫赵莉莉。赵莉莉像是受了惊,怀里的五颜六色直往下掉。我请她帮帮忙。赵莉莉东西也不拣,人一跳,胸一抖又一挺,笑眯眯的说保证完成任务。我继续当守门的。我叫小李把赵莉莉几个的账记在华海名下。几个小妹高兴,又鞠躬又道谢,个个素面,少了些“风尘”有了点点清纯,赵莉莉只是笑。我手一挥,去,去,去,这不是你们呆的地。在外边4、5米,坐着站着几十个客户,正等着楼上的召唤。赵莉莉说原总的普通话学得好标准。我说那是,北方人嘛。赵莉莉说是不是哟,我还以为……楼上的小苏喊5位,我开门,请5位客户上楼。小苏是汽车部经理,是我在人才市场发现的,山东人,“山大”外贸毕业,能干,没歪心思,我很满意。赵莉莉说原总发大财哟。我说彼此彼此,大家发财。赵莉莉说说那些,我们算啥子发财哟,我们在找后半辈子的养老钱。我说谁不是呢?有电话,海口一熟人,要我留车,我说要就快点来,没了别怪我。有认识我的客户说原总你还是放点水,让我们也滋润滋润。我说全海南你比较比较,卖1辆,我能得几个零花钱?纯粹是为你们服务,为省政府为洋浦做贡献。客户说我自己的批文,多少照顾点。我指指楼上,说,去上边和他们商量,我就一个看门的。按我们的内部规定,客户自带批文的,合计价格反而要高一点。这差价是对客户没把批文转让给我们的“处罚”。电器部的黄经理喊7位,我请买电视空调等电器的7位上楼。黄经理黄奔是我大学同学,同届,历史系,是美术系的黄老九介绍来的。3个多月了,性格温吞吞,1万多件电器出库不到3千。我过去的身份,公司里只有黄奔晓得。赵莉莉又坐在了对面,隔我一过道。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惨了。赵莉莉把双手插在两腿间,夹得紧紧的,说话都在发抖。好像是,不等于是。你肯定熟悉重庆。去过,坐船游三峡。你肯定晓得凤城。赵莉莉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把我盯着。不知道。赵莉莉的身体塌了,眼睛也暗了,她左手把零散的头发抿到耳后,抬起眼睛,长睫毛眨眨。她转过身,肩膀抖了抖,像是打寒颤,抬起右手,像是擦眼睛。18日,星期五下午,全体员工休息两天半。楼道口贴告示,座机拔线,pp机摘电池,一单生意也不接,坚决不接。我的“大哥大”还通,由小朱掌握。海关业务二科的李科长要放松放松,约我钓鱼。好事情,正要和他商量事呢。这李科管审批电器,江苏人,看不起海南人,不怎么听领导指挥,他有背景有来头,关长对他有点难办。关长难办的,可能我好办。问清楚潮汐、水流、天气,联系了渔老大,确定明一大早出发。19日,天蒙蒙亮,接上李科去干冲的渔排。渔排在外海那边。渔老大不会普通话,由小朱沟通,咕噜咕噜的白马井话像鸟语。上渔排,小朱捞海苔,我帮李科绑钩线。今天专钓“金鼓”,时间3小时,保证钓得胳膊酸软、累得恶心想吐。李科不信,要和我打赌。用不着,我已经赢了。“金鼓”又多又大,下去就啄,条条都是1斤多几乎一个规格。右一条左一条,绑钩线,缠海苔,忙得喘不过气。还没到时间,李科气喘嚅嚅来不起了,提提渔护,有1百多斤。这种鱼不值钱,市场上2元1斤。回洋浦。吃早餐,送鱼去海关食堂,回华海楼,冲了澡。找财务部经理小凡,叫他准备3条“烟”。找办公室主任小胡,叫他备齐以两栋华海楼为注册地的公司的申请免税电器资料(已经申请过两次了),总计要达5千台。给“省机电”关总电话,同意打包整体出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一来,电器这块的利润就“跳崖”了,有啥法呢。我叫来小姚,要他去给赵莉莉注册一家公司,再交给办公室申办免税电器批文。若有台,扣除注册费用,这批文也值点钱。再说,这么一来,赵莉莉也是一家注册资金万的文化传播公司的法人代表了(好长时间,我一想起这事就会笑)。算是帮她个忙。过了几天,小凡说到关于“批文”的收支时,问赵莉莉这笔账怎么走。我说给她1万5,你自己去办。我回了趟海口,晚上走的,第二天上午先去华海公司驻海口的办事处,再去不远处的安全厅。中午和孙处吃饭,他喝酒我喝汤。我风风火火回洋浦。进了洋浦口岸,我才放松下来。停车,和海关检查科人员闲话(小姚也在,我安排他在此是帮助客户们顺利出关。没经历的恐怕体会不到,虽然一切手续齐全,一接近那雄伟庄严的关口,汽车压过一道接一道减速带,个个都有点仿佛走私被捉的心慌)。彭科长吹捧中夹枪带棒,我是好话里不卑不亢。我先去仓库。看到海关外边,人车一大片,我看到我们华海楼下像在赶集,进港区,右侧的华海仓库人车拥挤,我不想过去,我去码头。这个月我们的第7艘货轮正在卸车,公司没人在现场,没人手呀,卸下的车辆一排排停放在堆场,还是没人手呀。我给工头3条烟,又丢给船员2条。码头禁烟,我上拖轮,边吸烟边看卸车边看老吴钓鱼。在海水的起伏里,我觉得自己异常沉重又空空荡荡。三.第三次相遇赵莉莉在93年4月离开洋浦,听说是她母亲唐孃孃又发病了。赵莉莉离开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晓得你是谁,还有一个——4ⅩXX87的凤城电话号码。我没打过这个电话。她也没打过电话,我想就算她弄到了我的号码,她也不会给我打电话。我是真的把她得罪了。93年春节的初二,我赶回洋浦,给留守看“家”的小朱他们补年夜饭。我从西边绕去华海楼,远远看见小朱几个和赵莉莉几个正打得火热。发现我时,车都到他们跟前了。小朱他们慌张,赵莉莉有些不好意思,小妹们还在逗惹。我没理他们,直接开到公司正门的楼梯口。我没责怪的意思,他们高兴就好。我带来了羊肉(东山羊)鸭肉(加积鸭)鹅肉(白莲鹅)鸡肉(文昌鸡),哈哈哈,还有十几只大青蟹。没鱼,他们吃鱼都吃烦了。周姐从冰箱拿出3个血豆腐2根香肠1块腊肉,周姐说是赵莉莉送的,说我一定喜欢。我当然喜欢,一看就知道它们是凤城人自己家做的。分出一半我带来的,送给赵莉莉她们。我上灶,煮血豆腐、香肠、腊肉。吃饭时小朱几个心不在焉,没一会,溜一个,又溜一个,再溜一个……剩周姐和她小儿子。赵莉莉来了,一身白、套件大红风衣,她抱着一个黄皮渗绿的沙田柚,端一盘血豆腐香肠腊肉拼盘。周姐请她坐,赵莉莉不坐,她等我说,她撑抵在桌上的手指都成弯弓了,我就是不说。赵莉莉临走时说谢谢你。我说谢谢你。赵莉莉走了。再见到赵莉莉是在年5月。年5月我儿子结婚,在重庆江北办的婚宴。来了一大群老朋友。吃喝玩乐。朋友们要我跟他们回凤城,我就跟他们回凤城,继续吃喝玩乐。整得我在碧桂园凤凰酒店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在阳台上对着拐来弯去的河呆坐了一阵。这河只能是桃花河,但我认不出它是桃花河。我沿桃花河向下游方向。一切都是新的,全都是不曾看见过的。我相信只要沿河走下去,我肯定会遇上我认识的。我就这样一直走,终于见到了三洞沟大瀑布。就在那一刻,凤城就以家乡的面目回来了。我变得从容起来。在遇到的第一家米粉店,我吃了3碗共5两凤城米粉。头一碗豌杂,没过到瘾,再来碗肥肠的,还不行,再加一碗牛肉的……拍着胀鼓鼓的肚子,我打电话给项姓朋友,请他给我备辆越野车。其它的,就不用他们操心了。依靠车载导航,穿街走巷,我到了望江路。我下车。离箭垛状的护墙有11、12米。江风,这风只能是来自长江的风。又忐忑又急迫的我迎着江风向崖边走去……我给项姓朋友电话,告诉他我不需要车了,请他派人过来开走。是点杯绿茶坐下来,记录刚才眺望时的所思所想?还是去西边约2百米处的古城门?我听说古城门还在,我想它就在那一片仿古的走廊亭舍底下。我向古城门走去。走在平缓下行的街道。这平缓下行的感觉,和几十年前那条在沙岩岩坡上、宽窄不一的路一样。有那么一会,我觉得是在朝海里走,在黑暗的海面,灰白的排浪,一次又一次扑来。我坐在古城门里的青石板上,江风中有潺潺流水。我面对滩子崖、三倒拐、河街、东街、西街、长江、江南的钢厂和山峦、白塔及黄草山、灰色的天,面对没变的和变了的,我决定写一部《凤城纪事》。这样一来就心平气和了。我需要这样一间房间:在滩子崖崖边,有窗户或阳台朝南,视野开阔,至少一眼就能看到长江。我寻找这样的房间。在上缆车站东侧,在过去去火神街的靠崖边的小巷口、墙上钉着一块招牌,白底红字:“归去来”家庭旅馆,名字下方(从家字开始)是红粗线加红箭头。我沿着指示走,过过去的缆车站宿舍楼,就是“归去来”,一栋崖边的、两楼一底贴白瓷砖的小楼。我查看了房间,很满意,定下顶楼靠西的一套一房一厅一卫一厨的小套间,家俱齐备。客厅是南北双窗,南窗落地,外是阳台。东可以望见白塔,西边越过白虎头越过长江大桥,隐约可见江南的扇沱镇。好,很好。房间里有台式电脑,我不会在键盘上打字(不懂拼音,不懂五笔字输入),码字行文习惯用手机。我把客厅的落地窗大开,搬两把软面椅子斜放窗前,西边落座,另一椅子放腿脚。《凤城纪事》的开篇不是序,是长江里的一种鱼,《青鳝白鳝》,只是梗概。我一章接一章的写,脑袋冒出什么,我就记下什么,有长有短。我没觉得饿。在觉得该停下时,我停下,时间是下午2点过。阳光撒满阳台,江风依然凉爽,左前方的黄桷树哗哗着响,崖下边的树林金光闪闪,缆车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三倒拐、河街、西街、白虎头静悄悄的,长江,我从没见过长江有这么绿。洗个澡,睡午觉。醒来是4点20分。午觉我一般不做梦。晚上会,一个连着一个,都记得,但在我喝早上的第一杯水时,这些梦就被洗去了。做1小时运动。运动中脑袋又冒出了章节,一章章回想一遍,有的改,有的不改,都放在脑袋里。出汗了,脱上衣。做完一套自编的科目,大汗淋漓。饿了,忍着。收尽了汗,歇匀了气,冲澡,洗衣服。给服务台电话,请送几个晾衣架,她说衣柜里头有。我下楼,有播放的歌声,有小娃儿在哭闹,有老太婆说话,麻将声,男声,女声,脚步声,什么鸟的叫声,电铃声,缆车声……我有个体会,处于饥饿状态时感觉特别灵敏。服务台还是上午那个30多岁的女人,我问她附近有没有卖羊肉笼笼的食店,她说大热天不兴吃羊肉,要发痧。我说有没得嘛?她问坐在大门口的女人有没得。那个女人年龄差不多,胖些,她说骑鞍桥桃花新城那边有。一看就是“鸡”。我往外走,服务台的女人说叫这个小妹领你去噻。我没理。在上缆车站前,我面前有左中右三条街。我走中间,上坡,我不朝两边看,脑壳里想的却是曾经发生在两边的人事,有中学同学会,有我大舅,有文学社的金山和小凡,有火神街,有武斗,有左边隔着大冲沟的古龙石和9号大楼……过凤城广场,闲散的大都是老头大妈老太婆,年轻的行色匆匆。我想我回来时得去原先县委大门口左边的那棵大黄桷树下坐坐。我进凤岭街,一直到林庄口。我饿得心慌。回头十几步,进了一家米粉店。吃了4两豌杂米粉,不想羊肉笼笼了。我写《凤城米粉》,忘了时间。老板娘问我还吃不吃,这意思我当然明白,我又要2两清汤的,我叫多放几根藤藤菜。我写完了,这是《凤城纪事》系列中第一篇完整的初稿。我出米粉店,左右一看,一愣,拿不准,我又去林庄口,再回走,我笑了,这米粉店的位置过去是公共厕所。我没有忘记那棵黄桷树,我没去。我站在广场中央,面对黄桷树。原县委大门口左边的那栋楼已经拆了。那栋楼的第4层,曾住过我喜欢的一位姓颜色的女同学,再往后,不远,有我父母的住所,那些年我和他们住在一起,也拆了。回到“归去来”,埋头就写,一直到凌晨2点多,唯一不安逸的是肚子又饿了。月明星稀,月亮有些亏缺,虫鸣如诉,此起彼伏,没有等到夜航船,若在过去,过去的“重铁”3车间这时候有可能在出炉,红光映照半个夜空。第2天上午,出门快9点。早餐吃什么?摊摊上有米粉面条,有包子馒头稀饭,有油条豆浆面包牛奶。选了一阵,还是米粉,4两,一碗豌杂,一碗肥肠。接下来我坐缆车。不要钱,想坐多久坐多久。我下到河街,下车,出站,向左,又进站,坐车,我上到城里,下车,出站,向左,又进站,我下到河街……我上缆车站我下缆车站,我左行车,我右行车。下缆车站的女管理员(过去的验票员)对我嚷嚷:你个老大爷,有瘾呀,莫下了,免得你累我也累,上缆车站的女管理员对我说:眼镜老头,特批你不下车不出站,你想坐好久坐好久。谢谢,谢谢,两个妹儿,嘿嘿嘿,我真的有这么老吗?缆车并不是很平稳,有抖动,试了试,不行。我把缆车上曾发生过的事、缆车道两边曾发生过的事一一记在脑袋里头。最清晰的是初一时的一个早晨,天蒙蒙亮,我和伟哥去学校,我对伟哥说感觉像是上天堂,伟哥对我说那么回河街呢,我想说如同下地狱,只是心里想,没说,我怕伟哥伤心。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我是先想起赵莉莉,后才往“东方红”旅馆那边看的。现在的“东方红”旅馆应该是我所见过的最陈旧最破败的旅馆,一块白底黑字的东方红旅馆招牌倒是很新,一尘不染。门口撑一把大阳伞,在卖河水豆花,伞下两张汤水滴答的桌子,几碗豆花,几个蘸堞,几碗白米饭,几个人,老板娘还算年轻顺眼,招呼我,我说等一哈。进门,天花板落了一大片皮,两边墙壁露出抹灰青砖,墙上的留言板已经不成样子,知道它的,还认得出曾经是黑板。一个瘦男人说住吗?单间一晚上30,钟点房3个钟头20。我说先看一哈。往里走,一股阴风,水臭,通往厕所洗漱间那边的通道坑坑洼洼,我记得过去是水磨石地面。上楼,楼梯磨出了预制板,一道道缝隙有的透着光。到2楼,亮堂一些,到3楼,更亮堂一些。我没去4楼,过去的4楼都是单人或双人间,上去,我肯定会想像当年的“白玫瑰”。我要了2碗豆花1碗米饭,不蘸佐料吃了1碗,蘸佐料吃第2碗,没吃饭,一共2块钱。我起身走,瘦男人说要住可以便宜点,我说谢谢。回到“归去来”。看着长江坐一阵,不想睡,写,写了7个章节的梗概,有点困了,时间4点过,睡觉,胃不舒服,吃两颗奥美拉唑,接着睡。醒来,天都要黑了。打开手机,朋友们在找我骂我(找不到就骂),打电话过去,他们在吃火锅。我赶紧搭个“的”赶去,胡吃海喝,海阔天空。明天是周六,去长寿湖钓翘嘴鱼。我十几二十年都没钓淡水了,去。吃了火锅接着要唱歌,我不喜欢那种场合。我不要他们送,自己又搭“的”回“归去来”。吃多了喝多了,肚子有些胀脑壳有些晕。我坐缆车消食醒酒。管理员换了,虽然黑黢黢的容易躲藏,我得守规矩。坐车,下车,转一圈,又坐车,又下车,又转一圈……像是在造一个巨大的哑铃。小时候,城里在上头,河街在下头。大了,凤城在这头,海口在那头。现在,我在这头,过些天,我就会回海口……我出上缆车站,向左,直直进望江路。靠滩子崖一侧,一路下去,各种灯,大大小小五光十色,喝茶,吹龙门阵,打牌下棋,麻辣烫串串香,吼喝震天坝坝舞,小面米粉,烧腊铺,啤酒饮料,我买了瓶农夫山泉,豆腐脑凉虾,仿古的长廊亭舍老头老太婆小伙子小妹儿,古城门里抱抱搂搂……没我的地,我上厕所。回到“归去来”,把时间定在凌晨1点,不管多么想写下去,就到1点。第3天。整个白天加4小时晚上都在湖里的船上,回凤城是朋友们请在镇上的熟人开的车。回到“归去来”,洗澡,洗衣服,坐着就睡着了,醒来,挪到床上接着睡。一共做了3个梦。最后一个梦是我和H和G在长寿湖,我们都是巴茅草文学社的,这梦基本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的再现,也有这么个女人,事情发生在年的6月中旬,隔了二十几年,还是非常清楚。第4天。最后那个梦做完,我也醒了,天也亮了。阳光给三倒拐的房屋抹上些金黄,把滩子崖和它右侧的山坡照得通亮。这边,树林、缆车道、八角井还在阴暗里。有八哥、麻雀、斑鸠、燕子、鸽子、白头翁和叫不出名字的鸟……吃什么呢,我狠一狠心,要了3根油条两碗甜豆浆,我把油条撕成小段泡在豆浆里,又叫老板给一碟泡咸菜。老板看我一眼,我给他笑笑。吃了,总觉得心欠欠的,隔几个摊摊,我又吃了2两牛肉米粉。这下踏实了。一上午我都在三倒拐,走走停停,上上下下,喝了3瓶农夫山泉,记下6篇梗概,屙了一泡尿,出了一身汗。我出三倒拐到八角井,想穿过缆车道爬上滩子崖西侧的古城门,不行了,我没这么多力气了。我往坡下,过原来百货公司职工宿舍,在黄桷树下的拐弯处,对面那栋黑砖楼仿佛远了一些,我想到了“假女依然”。我坐缆车,又是前天那个女管理员,我对她笑,她没对我笑。回到“归去来”。服务台的那个女人鬼鬼祟祟,她压着嗓子对电话说他回来了,回来了……门一开,是赵莉莉。我没惊讶,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就像忘了带钥匙的家人。赵莉莉也没把我当外人,只不过反应实在是大,她笑,紧跟哭,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在她向我挥舞软绵绵的“粑粑捶”时,我已经分不清她是哭是笑,还没够,赵莉莉抱住我,脸埋在我胸前,呜呜呜……我像根电线杆,站得直直的,我说好了,好了,好了……赵莉莉说我还想哭一哈。我说有这种哭法吗?行了,真的行了。赵莉莉破涕而笑,鼻子嘴巴脸乱拱乱涂。喂,喂,喂……“粑粑捶”又来了,边捶边嚷嚷——要,就是要,就是要……我趁机后退,赵莉莉就这样进了房间。正经下来(我换了上衣,赵莉莉洗了脸),一说,原来“归去来”是赵莉莉的。赵莉莉批评我马虎,说营业执照就挂在服务台的墙上。我笑,心想,这么有陶渊明味的店名,就是想得脑袋痛,我也不可能想到你赵莉莉呀,再说,朝墙壁上看东西,这两天我还真有点心理障碍。我禁不住往崖下看,在东方红旅馆楼顶,有几幅晾晒的白床单,阳光里,白床单在飘荡。赵莉莉视察了每个房间,过来,在我对面坐下。她穿白底大团玫瑰花的无袖连衣裙,白凉皮鞋,好像瘦了些,她的腿、手臂还是白皙结实,手脚保养得好,胸部没怎么下坠,颈部的皮肉松了,脸色有点发黄,嘴巴红润,小虎牙还是左一颗右一颗,大眼睛不怎么清亮,还是长睫毛,浓眉被弄成了两叶细柳,眼角有了鱼尾,额头有横皱,她头发乌黑,没过去那么卷,还是扎成马尾。赵莉莉今上午从云南旅游回来,查看住宿登记时看到了“我”,她一声尖叫,周围的人一阵哆嗦,她指着“身份证”上的我,大喊——就是他,就是他。服务员以为老板认出了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强奸犯。我说等一哈讲行不?莉莉,我请你共进午餐。好听,再叫一声,真好听。你还小哟。我站起来。赵莉莉拉我坐下,说,都安排好了,李哥,李哥(第二声李哥嗲声嗲气),晚上我们再出去,好不好?好嘛,听你安排嘛。赵莉莉竖起右手掌,手掌红红的,气血充盈,我的左手掌和她一拍。吔……不是我,是赵莉莉喊的。我笑。赵莉莉出门下楼。我不笑了,我去阳台晒晒太阳,回房间,拿起手机,记下刚才发生的,我给它取名叫《相遇白玫瑰》。我不晓得它会如何发展。赵莉莉回来,换了一身,鹅黄短袖衫白短裤,还是白皮凉鞋。她端着盘子,她背后的3个女人都端着。她抿笑,背后的女人们做鬼脸嘻嘻哈哈。赵莉莉把一盘油煎松茸片放在茶几上,接着是血豆腐香肠腊肉拼盘,三个叠得高高的笼笼,一盘凉拌藤藤菜,一盆鸡枞菌汤。赵莉莉说认认,还认得不?她像对我说,更像是对那3个女人说。我笑,我猜到了,我是真的认不得,在洋浦时都没正眼看过,又隔了这么多年。3个女人笑得更欢,叫原总原总,叫李总李总,说想不到吧想不到吧,说我们好想你哟,说当年也不照顾一回,说现在都成老麻X啰,说……好了,好了,滚,一个二个都滚,喂,等哈等哈,李哥,喝啥子酒?我说品松茸得是白葡萄酒,吃腊味羊肉笼笼最好白酒,莉莉,白酒如何?我不懂,你定。白酒吧。赵莉莉转身问。回答有茅台有五粮液有剑南春,只不过都是……哈哈……都是……哈哈哈……赵莉莉笑,说,你几个拆我台是不?出我洋相是不?去广场买,赶快,赶快。我说最好是泸州老窖。听到没得,泸州老窖,泸州老窖。闹哄哄的走了,安静了,窗外传来燕子的啁啾。我看赵莉莉,她看我,她笑,我也笑。茶几当桌,横着,我背窗,赵莉莉坐对面。松茸滑嫩,浓浓的奶香,撒些黑胡椒末就更好了。连着吃了3片血豆腐,我讲《血豆腐》,只说了前面部分,没说我大舅和大舅妈。香肠腊肉,我喜欢吃肥肉多一些的,那股渗透在猪油香中的雪风吹柏烟熏,叫我百吃不厌,我一片一片的吃,直接用手。赵莉莉也跟着用手,还吮手指。我讲小时候过年,围着菜板偷嘴,大人切什么小娃儿就吃什么。我问会不会唱“菜板上切腊肉……”,赵莉莉点头,我要她唱,她唱:菜板上切腊肉,有肥也有瘦,你吃肥,我吃瘦,他来啃骨头。在唱到“你吃肥”时,我指赵莉莉,她指我,她的手指、嘴都是油光光的。我想我也一样。我俩哈哈哈笑。我真的给一块肥肥的,赵莉莉摇头,我递过去,她推过来,还是我自己吃了。赵莉莉拿一小块瘦瘦的,一丝一丝的撕着吃。酒来了,2瓶泸州老窖,那3个女人护送。嘻嘻哈哈,抢吃桌上的,样子很凶猛其实很斯文。赵莉莉叫把笼笼端下去重新蒸一蒸,赵莉莉说明天中午火锅,等我电话。闹哄哄的走了。看样子都自立门户了?早就了。喝开水的圆柱状矮玻璃杯,大致装2两,倒满。我看赵莉莉一直看着,我说能喝多少喝多少。她点点头。我俩碰碰杯,我说真好,赵莉莉嗯一声,说,就是,真好。她的眼睛波光流溢。我一小口,赵莉莉呡一呡,她的脸、颈子都红了。一下年轻了。李哥,你啷个不问问我?问什么?我喝一小口,特曲醇香绵厚。小时候的赵莉莉,17、18岁的赵莉莉,洋浦时的赵莉莉,我看着赵莉莉。用得着问吗?莉莉呀,现在不是很好吗?老了。罚酒。罚酒就罚酒。赵莉莉端起酒杯,我和她碰碰,这回她喝得多。有一回你拿火药枪吓我。不可能吧,虽然小,也还是晓得划数的(划数,分寸感)。还有句话我没说——真有这回事,也应该是你二哥。骗你是小狗。你说说。呯的一响,一股烟冲到我脸上,呛得我咳了好一阵。呀,那我得罚一口。我喝一口。后来我想,要是枪里面装铁砂子,那怕是绿豆也好。不好,至少要成麻子脸,不好。我猜到她想说什么。好。不好。好。好,好,我再罚一口。李哥,你晓得不,我是隔了好久才晓得那个人是你。你是说那回……嘿嘿……83年春节。李哥,你晓得我遭劳教不?晓得。赵莉莉喝一口,我陪她。我85年回来,我妈妈给我讲的,就是你。唐孃孃好吗?我问得小心又小心。你说呢。赵莉莉的口气变得冷冰冰的。赵莉莉越过我看向窗外,我不敢回头,也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晓得是怎么回事了。羊肉笼笼“救”了场,还有两个白馒头,又大又圆。赵莉莉撕下一小块馒头,她吃着说在洋浦经常看到我啃馒头。啊,啊,我又被感动了。哼,装,罚酒。我喝一口,吃羊肉。那几个月多高兴的,你忙,哪顾得上看我们一眼哟,想起都是气,再罚一口。该,该。我笑。这回没罚,我和赵莉莉碰碰杯,各喝一口。你肯定晓得,你那几个兵……赵莉莉仰起脸笑。你是说小朱他们?哈哈哈……哈哈……赵莉莉指着我。嘿嘿嘿,晓得,都老实交待了的。不能怪我们哟。我怪了吗?他们自己的事,我管得着吗。没那么忙了吧。早就闲下来了。回来有事?没事,就是回来看看。我没说儿子结婚,我觉得赵莉莉很可能没子女,还有,一说,她肯定要表示。老实说,在凤城这些天你想没想到我。想到了的。我不信,我给你留了电话的哟,恐怕早就没影影了哟。都升8位了,啷个打嘛。一问,不就行了,就是服务台的那个电话,哼,还是没心,喝酒。我干了杯里的酒,我把赵莉莉撕去一块的那个馒头分开,夹进去香肠腊肉血豆腐,合拢,大大咬一口。生气了?李哥。没得这么小气,好吃,好吃,你来不来一口?赵莉莉伸手,我把馒头放在盘边,去拿另一个,赵莉莉拿起我咬过的,瞪我一眼,笑着说李哥自投罗网,这叫天网恢恢,后一句是啥子?疏而不漏。赵莉莉狠狠咬一口。我倒酒,先给自己满上,再给赵莉莉,赵莉莉说你不怕我发酒疯呀,我停了停,还是把她的酒杯添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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