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阳光好得让人想在云朵里打滚。镇上道路两旁的柿子都熟透了，小灯笼般挂在枝丫上，娇俏可爱。

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啄着鲜红柔软的柿子，阿碧站在树下仰望了片刻，随手摘了一枚，香甜的汁水带着秋日的清凉漫上舌尖。

“不洗洗就吃，会生病的。”不远处的柿子树下，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说话声。此刻，男人的脸上挂着讥诮的微笑，正意味深长地盯着阿碧。

男人一袭麻布素衣，在柿子树下的蒲团上席地而坐，面貌好看到近乎妖艳，冰蓝色的瞳孔透着冷若冰霜的漠然，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垂落在他盘起的两膝上。

阿碧拍了拍手，丢掉柿子皮，转身朝男人走过去，目光在男人的身上扫视了几眼，又看看他手边竖着的卦旗，上面用朱红色的笔圈了一个“算”字。

“申师叔看起来像是等我许久了。”阿碧笑道，伸手拍了拍男人身边的白瓷小老虎，“这是黑点虎吗？

变成这样果然可爱很多啊。”

白瓷小老虎龇牙咧嘴地朝阿碧吼了一声，男人伸手抚上白瓷小老虎的脖颈处，示意它安静。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男人挑眉问。

阿碧将观心盘从身后挪出，放在男人脚边。

“还有浮屠船。”男人修长的手指抚摸过观心盘里的一件又一件执念之物，“观心盘是你的魂器，除了你，没有人可以驱使它，我要它无用，用完这一次自然会还给你。但是没有浮屠船，就没有你想要的那一味药。”

“浮屠船的来去，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要问过冬荨和管家。”她说着，看了一眼白瓷小老虎，“托它的福，现在还要加上一只仓鼠的意见。”

男人冷笑：“不愿意的话，就算了。你知道师叔我做事，从来都讲究你情我愿。”

阿碧沉默许久，其实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临到要做这个决定时，还是下不了决心。

但这也由不得她了。

“浮屠船里的物什和人，望师叔不计前嫌，多多照料。”她静静地说。

“那是自然。”男人随意地摆摆手，“既然如此，你回去吧，等我能确定浮屠船已经属于我，你想要的，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阿碧最后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观心盘，淡淡地问了一句：“师叔心里，也藏着执念么？”

素衣男子冷笑一声：“不过是想要了结一件多年前的旧事。”

说罢，男子拾起观心盘，步入柿林深处，火红的树叶和柿子，映出了阿碧眼底的疑惑。

一

阿苏欢喜地往学校外跑去。他不喜欢上学，什么“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这简直就是骗小孩子嘛！上学太无聊了，坐在教室里什么也不能干，还要装作认真听讲的模样，时间过得奇慢无比。啊啊啊！简直不能想，一想就浑身难受。阿苏最喜欢放学了，放学后的时光比在学校里有趣多了。放学路上的一切在阿苏眼里都是十分好玩的，他可以和树上的鸟儿说话，可以摘路边果园里的果子吃，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人牵着奇怪的狗，那些大狗也挺好玩的。

他不知道别的同学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反正也没有人愿意和他分享心情。算起来，再有几天，阿苏便要过十二岁生日了。他是八年级年龄最小的孩子，这得归功于阿苏曾经连跳两级，没办法，谁让他学习太好呢。四年级的时候，阿苏就已经自学了七年级的课程。戴着眼镜的老师当时刚刚从大学毕业，来到他们镇子上支教，透过厚厚的镜片看见阿苏就大呼神童。

阿苏才不要做神童，阿苏想要当一只妖怪，可以上天入地，高兴时可以变成人类大吃冰激凌，不高兴时就变回原形，随便什么原形都好。如果是一只鸟，那就飞上电线杆和那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吵一架，然后吃点草丛里的小虫子；如果是一只猫咪，那就抓住家里的小老鼠，让它再也不敢半夜啃沙发吵醒琉璃，然后去池塘边叼条大鲶鱼啃个饱；若是一条小虫呢，那就更好玩啦，一头钻进镇子上水果店又大又多汁的苹果里吃个够。

阿苏是一个小吃货，长这么大还没有遇到什么不想吃的东西，不论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第一个问题永远是“能吃吗”，第二个问题则是“好吃吗”。如果别人好心地回答了这两个问题，那么他一定会抱大腿说什么时候带我去吃呀，我可以帮你写作业。

秋天是阿苏最喜欢的季节了，他们居住的镇子上有很多高大的柿子树，每年秋天的这个时候，软绵绵的柿子挂满了树梢，远远看上去，像是一片小灯笼，风一吹，空气里都是香甜的味道。

阿苏就背着书包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摘一个柿子塞进嘴里，肩上时常停着一只白头翁，或者是一条小蛇。阿苏每吃一口柿子，就对着肩膀上的白头翁或小蛇说几句话。白头翁的叫声婉转好听，阿苏乐得咯咯笑。

看见此情此景的路人，都觉得这孩子八成是脑子有问题。

阿苏也知道，正因为这样，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朋友。

琉璃曾经拉长脸警告他，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能听懂小动物说话，更不能对别人说的是，他之所以想要成为一只妖怪，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就和两只妖怪住在一起，一个叫琉璃的暴脾气女人和一个叫莫北琛的好脾气大帅哥。琉璃大概是一只狐狸，北琛哥哥则可能是一头凶猛的狼。上一次，北琛哥哥喝醉的时候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现了形，被琉璃骂了个狗血淋头，整整半年时间，北琛哥哥都一天到晚地捂着耳朵走。

如果是别的小孩子碰到妖怪，只怕会被吓哭，但是阿苏不怕。

从他懂事起，他就和琉璃还有北琛哥哥住在一起。琉璃脾气火暴，负责赚钱养他和莫北琛，所以他和北琛哥哥都有点怕琉璃。北琛哥哥就好玩许多了，每当琉璃出去做事，北琛哥哥就待在家里陪着阿苏。

千万不要怪阿苏偏心，为什么只喊北琛哥哥，却不喊琉璃姐姐。

因为阿苏曾经喊过一次姐姐，结果被琉璃揍个半死，并且威胁他再喊就把他丢出去。阿苏太怕被丢出去了，被丢出去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饿肚子……饿肚子什么的，简直是比上学还要可怕！阿苏想，万一哪天琉璃真的生气不管他了那就太可怕了。为了不让那一天来临，他必须成为一只妖怪，一只像琉璃或者

北琛哥哥那样法力高强的妖怪。然后永远和琉璃、北琛哥哥住在一起，吃好吃的。

二

“竟然让我等你五分钟！”一只黑猫从垃圾桶盖上跳下来，伸个了懒腰，朝走过来的阿苏嚷嚷着。

阿苏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是英语老师拖堂了！不能怪我！”黑猫伸出前爪挠挠脸，又在阿苏的腿上蹭了蹭说：“跟你说个事。”然后就凑到他跟前嘀咕了一阵。

阿苏的眼睛顿时一亮：“真的吗？”

“那当然，身为一只高贵的猫，我怎么可能会骗你这种小屁孩？”黑猫优雅地迈着猫步，在前面带路，“就在前面柿子林，那个盘子真的是太神奇了……”

一阵旋风从黑猫身边吹过，它伸出爪子挥舞了一下面前的尘土，再睁开眼，阿苏已经嗷嗷叫着消失在街角了。

黑猫抚额：“竟然不等本猫！太过分了，喵！”

阿苏瞪大了眼睛，猫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素衣男子手里的奇怪盘子，盘子里的一根指针徐徐转动着，在指向他的时候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唉？坏了！不转了！”阿苏指着盘子惊叫道，身边的黑猫目光呆滞地和素衣男子对视了一眼，分明在说：我不认识这家伙，我只是来围观的夜猫呵呵……

素衣男子微笑着，打量着面前的阿苏：“你是阿苏吗？”

阿苏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盘子里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什：“这些能吃吗？”

“呃，不能。”素衣男子一时半会儿也有些无法接受，这个小孩子好像有些不正常……

“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样子。”阿苏流着口水说，“我可以拿出来看看吗？”

“这是由执念所化的虚空之物，拿不出来的。”“执念？”阿苏不解地看着盘子里的物什，“那有什么用吗？”

“执念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存在，拥有它们，就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要找的人或物，哪怕是那个人已经转世过无数次，哪怕已经毫无从前的印记，也可以找到。”

“哇！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是的，这个东西叫观心盘，可以找到当世的人，但是当它收集十三件执念之物时，就可以找到过去、未来、现在的所有人了。”

“升级版！”猫咪喵了一声，素衣男子不懂，但是阿苏听懂了。

“你有想要找的人吗？”素衣男子问。

阿苏摇摇头：“我有想要吃的食物，算吗？我要一屋子冰激凌，我还要变成一只妖怪，上天入地，法力高强，咩哈哈！”

素衣男子哈哈笑起来：“你这个小孩倒是有几分意思，比你的老祖宗可有意思多了。”

“老祖宗？”阿苏好奇地重复道。

“对啊，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阿苏仰着头沉默了几秒，突然开口：“哇好几千年了！”

素衣男子伸手抚摸着阿苏的圆脑袋：“倒是挺聪明，可惜了。”

阿苏嘿嘿笑着，素衣男子突然又说：“阿苏，你想不想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阿苏愣了。爸爸妈妈？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曾经问过琉璃，收获到的是面壁思过一整天的惩罚，和一句“他们死了”的回答。

倒是北琛哥哥，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偷偷给他送了一个馒头夹鸡腿。

“真好吃！”想到吃的，阿苏一下子脱口而出。

素衣男子正不解，黑猫适时地挠了挠阿苏的裤腿：“这个家伙看上去不像是好人，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吧！”

阿苏很相信黑猫，黑猫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在这之前还有一只白头翁，可惜它几个月前被一场暴风雨淋死了；再之前的蝴蝶小Q也消失不见了；青蛙阿福则在一周前睡大觉去了，临睡前留话给他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明年池塘边第三棵柳树下再把酒言欢。

“我要吃十条虫子！”这是阿福最后叮嘱阿苏的话，要他来年带见面礼给它。

阿苏和黑猫跑出老远，回头看见素衣男子还在定定地望着他，男子的长发在风中飘动，冰蓝色的眼睛仿佛湖水般深邃。

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跑出去好远好远了，可男子的声音却似乎还在他的耳边。

“阿苏，等你想要回家了，就来找我吧。”

阿苏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家可是在相反的方向啊。

哼！黑猫的直觉果然没有错！

这个家伙八成是个拐卖小孩子的坏蛋！不行，他要快点回去，把这件事情告诉北琛哥哥，北琛哥哥一定有办法的。

什么？为什么不告诉琉璃？

不想活了才会告诉琉璃吧！琉璃一定会把随便和陌生人说话的他揍得屁滚尿流的！他才没有那么傻咧！

三

“怎么现在才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琉璃，她翻着白眼，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屋内走：“是不是又在路上和那只死黑猫聊天了！”

“呜呜，痛痛痛！”阿苏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喊着，刚想说没有，屋顶上就响起黑猫的喵声。

琉璃瞪他一眼，他就立刻噤声了。

莫北琛提着大箱子从屋子里摇晃着跑出来，看见琉璃手里揪着可怜兮兮的阿苏，从琉璃手里将他抢过来，替他揉搓着被捏得通红的耳垂，朝琉璃抗议：“你这样容易把孩子教育成暴力狂的！”

琉璃剜了莫北琛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收拾行李。

莫北琛嘿嘿笑了笑，捏捏闷闷不乐的阿苏的脸蛋，从背后摸出来一只盒子，递给阿苏。

“哇！手机！”阿苏欢呼。

莫北琛有些伤感地笑笑，对阿苏说：“你生日快到了，送给你。”

“谢谢北琛哥哥！下次我保证考个第一回来！”

莫北琛无言地笑笑，只是伸手抚摸着阿苏的额头。

他真舍不得这个家伙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到这里，莫北琛朝屋内看了一眼，琉璃忙碌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模糊。

“北琛哥哥你电话号码多少，阿苏要存一下。”

“不用了，我已经帮你存在手机里了。”莫北琛拍拍他的肩膀，“快去收拾收拾吧，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阿苏点点头，拿着手机噔噔噔跑回屋子里。

对于搬家，阿苏早已习惯了，从小到大，每过一两年，他们就要搬一次家。

阿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问琉璃，北琛哥哥也不告诉他。

阿苏觉得，大概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妖怪们才能知道的那种，要是他能变成妖怪就好了。

黑猫说少妄想了，你是个人类，这辈子都别想变成什么妖怪了，而且变成妖怪有什么好的，妖怪还想变成人呢。

蝴蝶小Q则说能做妖怪也挺好的，可以活很长的时间，要是能变成人就更完美啦！阿福耷拉着眼皮说，妖怪和人都不如蹲在田野里吃虫子来得有意思。

然后他们集体表示，要是变成莫北琛那样好心好脾气的妖怪还好，可万一变成了琉璃呢？

太可怕了！

琉璃从来都是拉着一张脸，生气的时候简直能把人给吼死，太可怕太可怕！

小伙伴们在月光下的镇子上纷纷对阿苏表示同情的时候，阿苏却只是微笑着，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其实琉璃姐姐也很好呀，她每天很早就出去工作，赚钱买菜买米，给阿苏和北琛哥哥做可口的饭菜，还会在深夜给阿苏盖蹬掉的被子。虽然琉璃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其实琉璃也是一个内心很温柔的人呢。你们不要被她的表面欺骗了啦！”

月光下的小伙伴们纷纷表示，神童的逻辑思维果然不是一般动物所能理解的。

但阿苏说不出口的话是，好多次他半夜醒来跑到屋后去撒尿，都能看见琉璃一个人坐在屋顶，呆呆地望着天空，有时候还会抹抹眼泪。

教书的先生说，一个人流泪，是因为心里藏着爱。

琉璃应该是一个心里藏着很多爱的人吧。

“我带着他更加安全，这对你、对阿苏都是最好的安排！”莫北琛大声说，一张俊朗的脸涨得通红。

“苏家的人可不会这么想！”琉璃提醒他。

“那就让他们来吧！”莫北琛握紧拳头。

“你知道他们的手段的。”琉璃步步紧逼。

“琉璃，你就让我带阿苏走吧。”莫北琛几乎是在求她。

“不是说好了我带吗！”琉璃并不领情，没好气地将行李往肩膀上一扛，朝着站在院落里局促不安的阿苏喊，“还死站着干吗！走了！”

“喂！琉璃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莫北琛不甘心地挡在她面前。

“这件事没得商量！”琉璃推开他，拉着阿苏朝门外走去。“那就一起走！”

莫北琛提起手边的行李。

“一起走就是一起死！”琉璃吼他，“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办完事再和你会合，你在老地方等我！”

莫北琛咬咬牙，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屋里，找出阿苏的一条围巾缠在手腕上，这才跑出院子，往琉璃离开的反方向跑去。

四

琉璃疾步穿梭在人群中，做了一年的快递员，脚力确实长进了不少。

谁说妖怪就能随随便便变个身潇洒人世走一回的？

还都以为是美少女变身那般美好呢？妖怪也是要艰苦工作谋生的，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妖怪，活得更不容易。

书里总是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什么妖怪吃人肉、吸人精魄修炼，更是无稽之谈，就算人类愿意给妖怪吃，妖怪还觉得吃不下呢！

大多数妖怪喜欢吃水果蔬菜，只有极少数凶残的妖怪才会吃人肉喝人血。

琉璃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

她需要去面试、找工作，更重要的是她还需要依靠城市的人群隐去自己的气味。

办公楼里那些工作环境舒适的工作都需要学历，可她只是一只修炼百年的八尾狐狸，论文凭还比不上身边的阿苏。姿色倒是有几分，甚至还有肥胖的老板想要占她便宜，但琉璃当场就给了对方几个耳光——身为一只脾气暴躁的狐狸精，没有现出原形咬断对方的手腕，就已经是大慈大悲了。

就这样，臭小子阿苏和莫北琛那个混蛋还不让她安心。

想到这里，琉璃低头看了一眼踉踉跄跄地跟在身边的阿苏，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我们又要搬家了吗？”阿苏小心地问显然心情不美丽的琉璃。

琉璃点点头，没有说话。

“是因为有人在追我们吗？”

“闭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琉璃皱眉，白了他一眼。

阿苏撇撇嘴，嘴角突然浮上一抹微笑，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阿苏不怕的，只要有琉璃和北琛哥哥在，阿苏什么都不怕，琉璃和北琛哥哥可是法力高强的妖怪。”

尽管他声音很小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宽心话，可是琉璃还是听见了。她突然停住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仰起脸傻笑的阿苏。

她表面总是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冷酷，但内心那一声绵长的叹息是藏不住的。

就到这里吧，总要放手的，你不可能带着他度过第十二个生日的，那太难了。你不报仇已经是万幸了，如果为了他再搭上一条命，传出去还不被这座城市里的数千只八卦的妖怪笑掉大牙！

于是她松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说：“在这里等，我去买点吃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她走出几步，说了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生日快乐”，消失在人头攒动的闹市，留下抱着手机的阿苏，向她离开的方向极力张望着。

身为一只妖怪，太敏感也是一种罪。

她已经拐出好几条街，但依然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炙热又期盼的目光。

这种感觉真的是太糟糕了！比上次在大太阳下在河边找那只奇怪的船还要糟糕，来自身外的炎热她还能忍受——虽然她是只不太耐热的狐狸，但是来自于心底的冷却会让她感到绝望，尽管她出生在漫天飞雪的冬季雪原。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在人世间行走太久，就会越来越健忘。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会忘记线那头的温暖掌心；也像漂泊在大海中的孤岛，会记不起海岸线那座代表家的灯塔。

渐渐地，琉璃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幻化成了一棵棵白桦树。冬天的雪原一望无际，白得像是上天为某个童话特意搭建的美好幻境。

狐狸一家蜷缩在树洞里，小小的琉璃浑身雪白，眯着眼睛窝在妈妈温暖的怀里。

外面的世界真冷啊，妈妈的怀抱真暖和啊。

狐狸爸爸出现在树洞口，叼回来一天的食物，小琉璃从妈妈怀里钻出来拱着食物，狐狸爸爸和妈妈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幸福地偎依在一起。整个冬天，狐狸爸爸都守护在洞口，因为这片森林里不仅有狐狸一家，还有雪狼一家。

雪狼真是世界上最讨厌的生物了！每次抢夺他们家的食物不说，还规定他们只能在树洞旁边活动，否则就吃掉他们，狐狸爸爸的一只耳朵就是被一只雪狼撕下来的。

狐狸妈妈告诉琉璃，如果看见雪狼，就必须飞快地逃跑。比雪狼更最危险的是人类，如果看见人类，那就躲在雪地里，千万别动，因为人类有枪，什么动物也跑不过人类的猎枪。

小琉璃害怕雪狼和人类。可是狐狸爸爸很快又说，在所有的猎人中，苏家的人堪称是最恶魔的存在，是万万不能被触碰的人类。

到了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琉璃发现爸爸和妈妈都多长了一条尾巴，现在他们是两条尾巴的狐狸了，真奇怪。

他们告诉琉璃，他们一族的狐狸是很稀有的品种，每隔十年便会多出一条尾巴。“那一千年呢？”小琉璃天真地问，“岂不是要长一百条尾巴，哇！好壮观！”

“还从来没有活过那么长时间的狐狸呢。”狐狸妈妈说。

狐狸爸爸说，只要长到九条尾巴，就可以修成不老身，可是很少有狐狸可以做到。狐狸爸爸曾经见过长到八条尾巴的族人，但是那只狐狸没等到第九条出现就死了。

小琉璃第一次觉得，森林里真是太危险了！不仅有雪狼，还有猎人，还有奇怪的、绝对不能触碰的苏家人。所以每次狐狸爸爸出去猎食，小琉璃都会担心得要死，直到狐狸爸爸再次雄赳赳地矗立在洞口。

狐狸妈妈说，修成不老身，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是啊，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那年冬天漫长得可怕，雪狼族群渐渐地逼近，狐狸爸爸猎食的时候必须更加小心翼翼。

在狐狸爸爸空手而归的第四天，狐狸妈妈也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琉璃不想独自留在树洞里，可是她还太小，肚子又叫得很欢，她只能偎依在洞口，看着爸爸妈妈各自拖着两条雪白的尾巴，钻进森林深处。

好孤独啊，好担心爸爸妈妈就这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那样的世界多可怕啊。

小狐狸琉璃只是稍稍动了这个念头，便沮丧地趴在树洞里哼唧了起来。

后来，狐狸爸爸和狐狸妈妈真的再没回到小琉璃等待他们归来的树洞。

很多年后，琉璃依然会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天她固执地跟着他们出发，会不会一切就是另一番模样。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念之间，已是生死相隔，永无回头路。

琉璃恍惚地回过神来，周围人声喧嚣，雪原，林海，只不过是回忆的又一次来袭。

她突然返身开始往回跑，她感觉得到，那个臭小子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五

琉璃站在低着头默默流泪的阿苏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哭什么哭！多大的人了！不就是让你等我一会儿吗？就知道哭！”

阿苏哽咽着，用力抹了几下脸，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琉璃被他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看得发慌，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好了好了，别哭了。”

阿苏嘟着嘴，清秀的小眉头紧皱，嗫嚅着说了句：“我以后天天给琉璃和北琛哥哥洗碗。”

“我们自己会洗。”琉璃没好气地说。

“我还可以择菜，还能洗衣服。”

“看不出来，我才走几分钟你就这么能干了？

”阿苏握住了琉璃的手，一双泪眼注视着她，局促地抿了抿嘴，说：“阿苏喜欢和琉璃还有北琛哥哥住在一起。”

琉璃白他一眼：“不要跟我煽情，姓莫的吃你这一套，在我这儿不好使。”

阿苏缓缓低下了头。

突然，一袋子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被塞进阿苏手里。

“哇！糖炒栗子！阿苏最喜欢吃糖炒栗子了。”阿苏大声欢呼。

“有什么是你不喜欢吃的？”琉璃揶揄他，“别光顾着吃，提好行李，我们去找姓莫的。”

一听说要找莫北琛，阿苏一蹦三尺高，提着行李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跑什么跑！你知道去哪找吗？”琉璃吼。

阿苏回头咧嘴笑，挥舞着手臂：“方岩山嘛！北琛哥哥刚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他还说不让我们去找他，说让琉璃和我先走！我就知道琉璃不会丢下北琛哥哥先走的！”

琉璃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怪不得自己这一路这么顺畅，原来是这只雪狼又擅自做了主张。

琉璃在心里暗暗诅咒了莫北琛十八遍，带着阿苏火急火燎地往方岩山跑去。

莫北琛嘴里衔着阿苏的围巾，风驰电掣般穿梭在方岩山树林间。

他身上雪白的皮毛沾着红得刺眼的血迹，背上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延续到肚皮上，鲜血顺着皮毛四肢滴进他奔跑过的山路上、树干上、草丛里。

那些人一定会追上他的，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是一只雪狼，曾经矫健地奔跑在漫无边际的雪原里，身边都是健壮有力的族人；但现在他只有自己，他要为琉璃和阿苏争取更多的时间，苏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夜晚的风吹进他的鼻孔里，他大口喘着粗气，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一棵槐树下。

他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着，而苏家人的吆喝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是打在他心脏上的铁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残余的生命。

真是讽刺，身为一只妖怪，竟然连人类都敌不过，就连逃跑都要变回真身，要是阿苏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大概不会想要变成一只妖怪了吧。

算起来，再过几天就是阿苏的生日了，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

其实阿苏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啊。

想到这里，莫北琛叹了口气，小腹下一片冰凉，他回头看了一眼浸透了鲜血的皮毛，将嘴里衔着的围巾藏匿在身下。

他抬头看着山下的镇子，不知道琉璃最终有没有做出那个决定。

要把一个孩子丢下，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她还那么逞强，非要自己去做。

想起琉璃倔强的模样，莫北琛忍不住笑了起来——雪狼笑起来可不怎么好看。

他不知道，如果琉璃退缩了，真的由他去做这件事，他是否能狠得下心。

大概做不到吧。毕竟，阿苏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些不知从哪里摘回来的浆果。

那些浆果太甜了，莫北琛没办法不去回想它们的味道。

可是就算如此，就算他和琉璃再带着阿苏逃掉这一次，也再没有下一次了。

阿苏和琉璃，他们必须在彼此之间做出抉择。

这样的抉择困扰了莫北琛上十年。

从他带着琉璃离开雪原，一直如此。

踩断树枝的声音让莫北琛猛地回过神来，他嗅了嗅空气里的气味，来的竟有数十人，而且全是苏家的人，每个人都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凶悍得多。

这是苏家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已经倾巢而出。

今晚他怕是逃不过了。夜色朦胧，雪狼的身体蜷缩着，一层白纱般的雾气在他的身体上徐徐浮起。

山风徐徐吹过，雾气随风飘散，荡然无存。

他想要恢复人形，可他竟然已经伤得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了。

他修行一世，无非是想要个人的皮囊，却不曾想到临死，还是一只雪狼。

“在这里！”手电筒照得莫北琛眯起了狭长的狼眼。

“围住那边，别让他跑了！”另外一个气势汹汹的胖子从树后跃出。

几十道西装革履的黑影猫着腰，窥探着他，慢慢包围上来。莫北琛瞥了一眼那些人，不为所动，挣扎着仰头，看着挂在树梢的圆月。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真像是第一次看见那只狐狸的那晚。

出自《龙文·漫小说》VOL.8

阿嚏

巨蟹座。90后宅不住女，不二吃货。

常年飘零，喜欢陌生的旅途。爱写好玩的故事，梦想是可以写一辈子不停歇。希望我们永远相伴。长篇

代表作《大神一笑百媚生》《微微一吻到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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