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封文选middot散文随笔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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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蓝字   农民劳动的姿势,你能从中体会到许多情趣。

伏在地上拔草的人让你感到人对土地的依赖,那象不象绣花呢。

锄地的人左右腾挪,男人够得远,他从庄稼根下勾一棵草,是那么轻轻一钓;女人够得近些,发现身后漏下一棵草,她并不回去,而是扭转腰身,是锄头一点,那姿势是优美的。

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应该是播种者,特别是播麦子,看了让你心醉,那手里是一条看不见的飘带,左右均匀,疏密有致,脚步有讲究,满脚掌着地,节奏与手同步,溢满流畅与舒展。

挑粪的人那走路的姿势好看,走路就是干活呀。并不是那种被压得弯腰曲背的样子,他走的不快不慢,步伐轻闲,飘逸,胳膊象摆着一条水袖,脸上不是龇牙咧嘴,是带笑意。再看他的粪桶里,满满的,却不会晃出来。

空旷的田地让人放开思绪,放荡不拘。但田地不只属于你一人,农民知道自己在一个拥挤的大地场上,周围各类的植物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秩序生长。田地里并不安静,有庄稼拔节、豆角爆裂的声音。老鼠吃豆果类,青蛙吃蝼蛄,爬虫。野鸡呢,五六月带着成窝的雏鸡在田地里乱跑,也是它们的田地,随它去吧。除了要消灭危害庄稼的虫子,农人与小动物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到收获时节,庄稼在盼着农人下地呢,成熟是庄稼的辉煌,豆角为什么要爆裂呢,那是在激动,在提醒人。庄稼人是庄稼催忙的,庄稼说该忙了,他们就忙了。庄稼容不得偷懒的人,草也最欺负懒人。   庄稼象群羊,你把事情做好了,然后吆喝一声,它们就撵着长,谁也不肯落后,多带劲啊。老农有时候站在地里乐:庄稼真是呆啊,一点也不晓得耍花样,真是傻。   收获的农民耐看。他们挑呀扛的,与挑粪挑肥下地来不一样了。一个个被压得脖子通红,好象收获太多,水袖没有了,飘逸没有了,好似收获是难受的事。一个农民善意地说,“你看他那样子”,意思是他们故意装样子。   那些在地里劳作的老人,安详地看着收获的人。他们看上去是多么面善啊。爱劳动的人,就是豁达随和,心胸开阔,不计较的人。他们与种植的庄稼一样,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脚下有着看不见的根须,吸取着土地给予的养分。如果搬到城市去,他们会象拔了根的庄稼,枯萎。

炊烟是树

孩提时,娘常对我说,迷路后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这样就能找到家。   “又见炊烟升起……”每听到这歌声,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绵缠的炊烟,在眼前袅袅地飘升起来,与夕阳、晚霞、风和过去的岁月,融溶在一起。那淡蓝淡蓝的烟里,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叫人莫名地感动,惆怅。眼睛里,也禁不住一阵灼痛,潮润,仿佛正被那烟火熏燎着。依稀看见,我苍老而慈蔼的母亲,正站在老屋的矮檐下,站在一柱柱炊烟的背景中,远远地望我,暖暖地喊我。   远近的大小村落升腾起的炊烟构成了一幅图画,无声地诉说着人们对于生活的认识和态度。当耕田的人们看到村庄上空升腾着炊烟时,一天劳作的疲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们知道,那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家。炊烟在这时升腾的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缕烟了,而是由亲情、爱情混合成的浓浓的一片深情。   乡下农村中,才有真正的炊烟。伴着渐渐西沉的夕阳袅袅升起,一缕,二缕,三缕……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浓或淡或直或曲,形状各异,变化多端。有农夫挑一担柴草在田埂上行走,有一只花狗站在村东大路上朝陌生行人狂吠,有农妇呼唤鸭子回家的声音顺风飘来。在袅袅炊烟中,在鸡鸣犬吠声中,人们彼此交流着各自的生活态度。炊烟给了人们活下去的勇气,也给了人们改变生存状态的信念,村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有炊烟的日子,生活自然而充实。   炊烟是从父亲的背上升起的。你看,它像不像一条笔直的旗杆,撑起那片如天空般宽阔的旗子,让我们永远铭记着家的温馨和亲情的博大。一户人家烧饭了,就让人看到这一家人过着平安的日子。许多烟囱炊烟正浓,天地一片氤氲,家家户户的炊烟纠缠在一起,乳白的天穹中,弥散着各种香味,甜的,辣的……混合着柴草的特殊香味。构成一幅农村生活的风景。   炊烟是从母亲皱纹密布的额头升起的。在山水重叠的某个坡地,父亲选择了一处山峦来势雄浑依山向阳的一处,架木为屋,盖瓦为居。瓦木的清新经了几年的风吹日晒,很快变成褐黑色,而不变的是横厝顶上一日三次冒出的炊烟。母亲从一柱炊烟中走出来,用树皮般粗糙的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拂理净发丛里的草渣。然后静默在老屋的矮檐下,像一只窝旁守候的老鸟,若有所待地,张望着村前的小路。她的身影,矮小,滞钝,略有些苍迈颤巍。她满脸的皱痕间,濡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和柴灰,微微地泛着黄。双眼却红红的,潮潮的,似乎还暗溢着斑斑点点的泪痕。我知道,那是长年累月,为柴草烟火熏燎的缘故。

炊烟是在孩子的嘴里升起的。

是对孩子空空荡荡的肚子最可亲可爱的召唤。放学后十有八九饥肠辘辘。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田埂小路上,扯一两根甜滋滋的草根,或者几颗蛇果子,羊一样嚼着。走近村子,最切迫的意愿,便是能望见自家屋顶上的炊烟。那混含着柴草、饭菜香的炊烟,能灿亮我们的眼睛和脸庞。饭熟了,母亲就在夕光薄岚里,在几缕炊烟的余烬中,默默地守望着。偶或,喊一声:“吃饭了噢——”那极富母性的音韵,悠悠扬扬的,传得很远很远。   炊烟像一棵树,就长在你出生的那个村庄的泥土里,也长在你的心上。心里有这棵树,即使你离开家乡很远,离开家乡的时间很长,那你也不会觉得孤单寂寞,你的心里会有袅袅的炊烟升起。世上的每一棵树,在深不见底的泥底下根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你心里的的那缕炊烟,也会在辽阔的天空里与别的炊烟紧紧地握在一起。人,总不免会离开家,离开生养之地,去他乡漂泊流浪,而炊烟会温暖你以后的每一个寒冬。   民以食为天,炊烟构成了生活图景中重要的一部分,那矮矮的房屋上不经意间飘出的白白的炊烟,由淡而浓,由少而多,弯弯长长,疏疏朗朗,给雨后的山村梳了几条小辫子。不是吗,袅袅的升腾代表着一种生活的气息,一种质朴的原初的生活理念——活着。   烟,本是虚无飘渺的东西,经风一吹,就散了。但我心中的炊烟却像一条绳索,牢牢地系住我整个人,甚至灵魂。我想,那炊烟,该就是母亲生命的光束了。而它,我知道,也正是我生命之流的初源。

秋天的夜晚,万籁俱寂,在月光照进窗时,屏住呼吸,你能听见不远处一条河流的水声,它心脏的跳动,它掩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激情。也许只有鱼儿才能探悉河流的内心?一条年青的河流会表达自己,它让水上轻捷的气流托着水鸟的翅膀滑翔,用石头作自己的肩膀,承担一条河流思想的部分,使河流的气质凝重起来,用鱼儿作自己的脉搏,任它们四处游动。   它老了,表情疲惫,像一位负载过多的老人,缓慢地流着。家乡的河流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象熟悉自己的血液那样熟悉它。它没名字,但足以让每个住在它身边的人肃然起敬。我的呼唤会破坏它原初的宁静吗?   早晨,打开门,我赤脚向河边走去,一路抖落着昨夜的残梦。河流仍然是河流,谁也猜不出河里上最大的鱼有多大。淌着泡沫,我打捞从上游淌下来的柴禾。村里青色的柴烟飘来,隐隐透出米饭的香味。   每年春季河水会暴满。我看见过轻而易举的死亡: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投河死了。她的长发象河水,一波又一波。眼睛被长发缠绕住,象渔网拎起后抖落的卵石与鱼腥草。她恋爱的时候曾和一名男子坐在沙滩上接吻。她如果不死,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去衣衫的。她完全可以颠起双足坐在床上面对镜子顾影自怜一番,抚摩自己年轻的清晰的线条,勾勒出如明月朗照的山峰。此刻,她弯曲如一条白鱼,象贞女一样安详。

  有谁能理解一条河流的厄运呢?河水干涸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先是躁动不安,突然丧失记忆一样断流了。惊慌失措的人们眼里因缺水丧失了黑亮的颜色。河啊,你精灵一样的鱼群呢?是你背叛了它们?   放眼望去,河还匍匐于漫无际涯的水稻与棉田中,隐隐约约看得出那宽阔的河床和倾斜的坡堤。而近前,有些河段被填埋或拦腰切断,用来填埋城市垃圾;一块被用作锯木场;一段成为联成一片的养鱼塘;一段则流着小镇的生活废水。那么多坚硬的东西划破了你的血管,“河床底里,只有一线蠕动的淤血”。我仿佛听到了河流厚重的叹息声。   你认为这些是传说吗?不。在秋天的河水边,站着一个打不到水的老人,他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一块粗砺的黑石。我知道,他的眼睛里闪着河流一样的心事。   在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中,年华逝去,我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如果你是有幸陪我度过此生的那个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陪我去看看那条河吧。允许我心怀一条河流的梦寐。

秩序

田野不属于城市的范围,那是庄稼、草与动物生活的领域。

田野的秩序是协调的,庄稼是好脾气植物,种在哪就长在哪,像一群听话的羔羊,一出生就有一种趋同性,它们一同长个子,一同开花吐艳,像生来就是合格的士兵,多有整齐划一观念。可比野草多一份娇气,要乡人一再侍弄着。当然这份娇气给我们印象不坏。

田野上总是小草先开花。庄稼当然不服气,说我的花开得比你有层次有规律。玉米把花开到头顶上,却没有一点色彩,所以细看它,就有点无味的样子。花生是花大姐,它仔细地把花描得很艳丽。大豆花不显眼,有些羞涩的味道。可到结果子的时候,它犯了一点自由主义错误,那两粒鼓鼓的豆子,像不像女人的乳房呢,一个胸脯和腰上挂满乳房的女人,有多大的诱惑呀。

“在野党”的草类对庄稼地和公共地界的侵略,是毫无顾忌的,只要有土的地方它们就要占领。它们有自己的自由,才不稀罕要人来管呢,所以田野中没有路,遍地是绿草野花,被踩倒后她们一样会站起来。乡人们一再把它们铲去,可是什么时候草放弃过努力呢。

草的娱乐无时不在,一位农民作家形容,“一阵风吹过,草儿们便翩翩起舞。是什么舞?无人知晓。没有人能跳出如此美妙的舞蹈:慢而富余节奏,轻轻地,柔柔地。……用什么形容好呢,不如只说是草舞。”蚂蚱、蟋蟀是民乐演奏家、歌唱家,在没人干扰的草地上开PARTY,连奏带唱都能来,比庄稼地里丰富多了。

纵横交错的水沟一再地把土地割出一道道裂口。因为总是得到乡人的护短,水才这么肆虐。它使用缩骨法,从路下面钻过去。有淤泥阻挡时,它就故意哗哗地响起来,偏心的乡人就会来理清水道。水沟总是要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它就是乐于此道。两边的菜地悄悄地乐着,偷偷从地下汲取水分(有一些野草直接把头伸进水沟里去,泄露了秘密)。水沟像个傻猴子,从不考虑水为啥少了,只会又急急地从上游喝一饱回来。有时它们走入一条被填埋了的“河”床,能闻到像是自己身上有的亲切熟悉的气息。

在田野上,牛羊和庄稼与草一起生长。它们喜欢散布在向阳的斜坡上,从坡下吃到坡顶上时,歇一口气,看一下四周的风景。它们知道地里的青苗爽口,可都不去,因为祖祖辈辈就没有吃过。是牛羊的眼神告诉你,你不过是一个过客。如果你露些不敬之色,会有一头公牛或是一只头羊,稳稳当当地朝你走过来,直到你吓得一跳逃到一边,它才停步。一团和气的是些好奇的羊羔和牛犊,哞哞、呃呃,在你身边蹭着,你抚摸它的头,它能分辨出是善意。如果你做出要打的样子,它就会一撩蹄子跑开。它们的妈妈是不会担心的,安心在一边吃草。对这片田野,你知道得比牛羊还多吗,那是要遭到耻笑的,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祖辈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一只羊妈妈能找到老主人的坟,一条土路可能就是一头牛踏出来的,它甚至还能记得老村长的嚗牙。在这里你还是要谨慎小心些。就连牛羊倌,牛羊也不在意,你要以为谁可以奴役它们就错了,牛羊倌是侍弄它们的,你看他对牛羊放任自流的样子。

乡人和牛羊有一样的眼神,只是简单地看我们一眼,照旧干他的活。他们知道几天里,城市又竖立起几座三十多层的高楼吗;他们知道在工人和农民之外,又新生一个中产阶层吗。远方的节奏波及不到这里。他们身后,那远处几株老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传达过来的、那笼罩在树顶上的沧桑,才会让人感到时间的存在。

风化的村庄

这像是一个被风化着的村庄,层层叠叠着很多年的历史。一块半埋进了土里的青石,曾经在某个年代里年轻过,几排粗细不一的树,或许又是一些历史的源头。不知道它肃穆的站在这里已经流转了千百年,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生生死死百转千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生命和灵魂被禁锢在泥土里,心甘情愿的像老鼠一样,在那里寻找着生活。

进入村庄,有一条已经衰老的土路。路确实是老了,连我这样粗心的人也已觉察。现在房子建在上面了,这条土路越来越短了。人们懒得去走它,它上面长出了草。只有那些牛羊还时常光顾它。它在我看来,再无法回到从前了。这对村里的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但我多少有点悲伤。在我上学的时侯,这条路在我的眼里永远就这么大了。象我们一样长不大。我始终没有想到有一天,一条土路也可能老去,而且是在不经意中。看到这些,我总是很不自在。

良久,村庄与以前一样,静静的等待着什么,一句话不说,好像与外面变幻的世界无关。   矮矮的土墙,砖砌的的整齐的房子,下雨的时候,水滴带着浑浊的颜色顺着屋檐流下来,在墙上留下道道的印痕。屋顶是平整的,抹着已经凝固的白灰。这样的屋顶在村庄的人的眼里是一种很使用的工具。花生,小麦谷子,红枣,都可以在上面晾晒。

那些院子,有的是土坯墙,被岁月打磨的斑斑驳驳。墙是土黄色的颜色,连石灰水也没有刷一下。旧历年时,贴一些民间的有关神仙的大红大绿的年画。更多的是用高粱或者玉米的秸杆编织的篱笆墙,上面都爬满梅豆秧,那些青绿的梅豆秧,旺盛地生长。到天气稍稍凉爽些时,就开满细碎的淡蓝色的梅豆花。

村庄是离不开树木的。在平原上,一片林木下,肯定会有一个村庄,或者说,有一个村庄,肯定会有一片林木。院墙内外,各家栽的树木并不一样,常见的是杨、柳、梧桐、槐、椿、楝子和桑树,也有栽些果木的,象枣、杏、桃、石榴什么的。因此,村庄的树木,比较杂,绿色和花色,也就缤纷。这不是什么诗意,起码村里的百姓没有这种感觉。

土地对人的养育,是具体的。除了那些小麦和大豆外,还有那些树木们。

我照旧见到土路旁的老人,浑浊的目光从没有改变过。老人们多是沉默的,呆滞的,行将就木。他们的眼里有村庄的变迁,心里有村庄讲不出来的故事,皱纹里,藏着村着的沧桑。他们是很丰沃的土壤,让习惯,风俗,好的坏的一起生了根,并且很茁壮的长大。他们与村庄保持着一个姿态,使日新月异在他的面前显得那么的突兀。土墙和街道,天空,人们的眼神是一个颜色,麻木的,宁静的,浑浊昏黄。也有砖房和很阔大的院落,却是很空洞的支撑,五彩斑斓连华丽也算不上。这个村庄很老了,从很多年前起,它就像是未被文明开化过,风过的时侯,吹起一种日积月累的钝重,一种无人都改变的固执。

路边靠墙堆放的庄稼秸杆,谁家的拖拉机挂斗闲置路边,上面胡乱扔些草,一只公鸡站在侧面的挡板上,机警地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地听着什么。此时,村庄也像公鸡一样,清醒着,观察着,像等待着什么发生一样,却也是从容不迫地静观其变。

不大看到年轻的人,他们在作物里劳作。老人守着家,他们曾经也一样在田里,偶尔抬一下头,看着太阳在地平线上一天天滚过。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朴实的,与世无争,不知不觉中就被压弯了脊梁。也会有人走这个村庄圈住的世界,比如我,也许回来,也许不再回来。

从儿时起,走出我的村庄,就成了我学习的一种勇气与动力。我是为了走出我的村庄而活着的,念书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村庄是我梦里与潜意识里躲藏着的夙敌,是我生命里一具年载久远的桎梏与枷锁,是我生命路上的一个最显目的反向路标。我甚至认为越是背叛村庄,我就会行走的越远。我当时的想法是决然的。直到有一天,我以我的无情与冷漠面对着她,面对着我的父辈,面对着村庄里的一切意识与思维。

然而,村庄沉默不语。

村庄用红薯饭养大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其中总有几个从这条土路走出去。我却知道村庄的孩子几乎都是在她的怀里长大,然后过着日子,一个接个的死去后,又静静的永远躺回她的怀里,年复一年,辈复一辈。它闭塞而没有被闭塞所困拢,贫穷而没有被贫穷所击败,它有自己的法则,固守着洁净的灵魂,一草一木都闪耀着生存的意义和人性的光辉。

村庄里的人过着散漫的日子,忙得是生计。一位老农在耕作。他那样专注,那样执着,就好像他翻阅的不是赤红的土壤,而是生命的道道皱纹。是农人把时光从一个季节摆渡到了另一个季节。当阳光一点点收起来,高门楼砌的瓷砖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反光时,村庄要休息了。路上已经有回村的人,他们脸上是疲惫的神色。村庄上空炊烟升起,傍晚来到了。

当乳白色炊烟蚕茧一样笼罩着乡下的黄昏,谁能编织其中最温柔的一丝呢?我听见袅娜的村姑们在溪边浣洗衣服,古朴的意境常使人想起唐人的诗句。等到这群水仙从埠头次第站起,河水越来越暗,暮色越来越沉,而乡情越来越浓……

天黑了,农夫们就要草叶一样敏感地醒来,肩扛着农具,以他们所特有的匆忙节奏从村路上赤脚走过,沉思冥想的田野也为一股奇妙的信风所鼓舞,在一瞬间苏醒。

教堂的灯亮了。唱诗班的演员上台之前,如果单个地看他们,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耕种人,在赶到这里之前,他们也许还在地里劳作,还在灶边煮饭,还在井边洗洗涮涮,就象这山里的一棵草,地里的一捧泥,竹林里的一片竹叶那样平淡、真实、沉默而又朴实无华。可是到了教堂,站到台上,从书包里拿出圣经来,他们就变得庄严,肃穆。

村庄肯定不是最现代的,但它是最坚实的,因为它的根基不是水泥,钢筋,而是泥土和泥土下层层的历史,还有年年积埋的亲情。在一张细微的地图上你找不到它的位置,但是,如果你真想找到它的话,只要顺着家的方向走,直到你看到一个村庄和一位坐在青石板上的老人。

远在他乡的我总是时时听到村庄的声音,或为呼唤,或为哭泣,在群山之中回荡,在我有时镇静有时无措的心头回荡。

农事

麦·乳

《广志》说:“虏水麦,它的子实形状象大麦,中间有缝。”

《说文解字》说:“麦是有芒的谷。秋天下种,要用土厚厚地‘埋’,所以叫作‘麦’。麦在金运旺的时节发芽,在火运旺的时节死去。

我长在麦地里。小时候每年我的家乡要播种和收获无数的麦子。我的家乡也就是麦子的家乡。从心理上,麦子与我是那么亲近,它就是长在我身体上的植物。少年的时候,我认为在让人吃饱肚子的东西里,麦子是第一的,其次才是稻子。想象中,全世界是个大麦地,城市是磨麦面的地方,一个城市不过就是一个大磨坊。不是吗,全公社各个生产队收了麦子后,都装入一个个麻袋,用架子车送到城里去,而且必须是晒干的,否则城里不收。我的哪一个伙伴的心里不是长满了麦子呢,麦子长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吃着麦子,住的屋子用麦秸盖顶,床的垫褥下是一层麦子秸(为什么我家的床那么暖和呢),就连粘知了也是用麦面。我们的生活有哪一样与麦子无关呢。

《礼记·月令》说:“八月,……就要劝人种麦,错过时节就等于犯罪。”因为麦子是接济夏荒的谷物,要特别重视。这个八月是指农历。《尚书大传》说:“秋天黄昏时虚星当空,可以种麦了。”那时节,包谷黄豆和山芋收后,生产队的谷场上都是堆得满实实的,地里是一片狼迹,一副奉献后是闲散样子。农民没有闲散的心情,他们在心里喘了口气,他们也想回家歇歇,洗个透澡,倒在床上睡它个三天三夜,可是时令不等人啊,接着就要忙着秋种了。

麦种是在头年立秋前就治好了,立秋后治种容易生虫。用蒿草和艾草编成的圆篓子装种最好,没有好库房的人家,就尽量将麦种放在太阳下暴晒干,再趁热时装好埋入地窖里,边上还要用蒿草和艾草遮蔽起来。这些都是没问题的。

每户农家在秋收后,用耙子将场地上的稿杆残叶堆积成几个小堆,点火燃起,干的豆叶包谷叶子在火里劈劈啪啪地烧起来,白白的烟在空旷的田地中间升上天空去,那就是秋耕的图景啊。这些草木灰是上好的肥料,没有病菌,还疏松土壤。那麦种在地窖里急着往外拱呢。

《齐民要术·杂说》说,“凡秋收了,先耕荞麦地,次耕余地。”要深耕细作,地耕出来后,要注意及时平整覆盖。秋雨季节田土塌实,湿土耢地会使泥土发硬,谚语说:耕而不耢,还不如起一场风暴。秋天使牛,耕头要深,犁头要倾斜,犁头倾斜耕出的土条细小,牛也不疲劳。耢地最好要耢两遍,耢上两遍土质就松软,就是天旱,土里也能保持水分。耕地时,地里还没结籽的青草要就手翻埋在土里面最好,已衰老的草要拔去集中烧掉,主要是烧掉草籽,这样来年的青草会少一些。秋种是一件辛劳的事情,百姓们为什么从来没有厌弃过呢,因为他们知道做好了这些事情才能保证吃饭穿衣。

到种麦子的时候,若是天旱无雨,就用醋浆水泡蚕屎稍稍浸一下麦种,在半夜浸泡,快天亮时迅速撒种,那时正赶上了与露水一起下地,最润种子。用醋的好处是使麦子耐旱,蚕屎使麦子耐寒。在播种麦子时,一个乡间的孩子头脑里想的,会与他劳作的父母心里想的一样,也就是说,他们能从自己的心里看到麦子长起来的样子、收获时的样子了,他们是种麦人的孩子呀。这份想望充满了男女老少的心灵。

冬里可以准备些草木灰猪粪肥料,没有肥料的人家,还可以在池塘里挖一些污泥,挑到地头,寒冷的天气一冻,来年春天撒到麦地里去。

冬天是不锄麦子的,容易伤根。《礼记·月令》说,“十月份,……‘天气’上升,‘地气’下降,天地之气不流通,封闭潜藏就成了冬天。……这时就应慰劳百姓,让他们休息。”

春天大地解冻,“地气”开始流通,土地首次化解。百姓就象庄稼一样经过冬眠后,又是一身干劲了。在这时候翻耕锄地,做一次抵得上平时做五次,正是庄稼拔节的时候,既送了土,又把刚生出的草芽锄掉了,农民说“锄一次地就是上一次肥”就是这个道理。这时候的土经过冬天的冻结,一锄就秫软。第一遍锄后,可以施一次肥,把地头的草木灰猪粪肥撒下去。你就看吧,那麦子见天儿长啊。

麦子生长过程中,有两个时候最好看。

冒穗的时候,麦子的身量已长成了。地还是耕种时的地,可是地却长高了,你看不到泥土,看到的除了麦子还是麦子,这象不象妇女有孕的肚皮呀。田埂在两边的麦子夹挤下,成了一道狭窄的凹道,一个行走其间的农人,好象还得伸伸脖子才能探到远处的地场。大自然多奇妙啊。麦子的个头是不再长高了,这时候它的营养都供给果实了,你看那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在晚春的南风里,浪一般地从这边抹向那边,麦子们在干什么呢,她们在可着劲儿要把头上的穗子撑饱满。

麦地里有多少秘密呀。它也是许多小动物的田地。麦子灌浆时,也就是野鸡孵蛋完成、小鸡出壳的时候,这个时节掌握的恰到好处,不是吗,麦子收割时,雏鸡也能飞了。那些晚婚的野鸡,在收割时只好丢弃还没孵出的蛋逃走,让人用草帽把窝里的蛋一一捡去。

收获时,整个田地里都动起来了。好象麦子在比赛着往场上走。田地在人们的镰刀下又矮下去一层。人们在这时候是那么兴奋,因为他们心里是被充满了的。他们的收割的动作有条不紊,那么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麦子要收割,随后还要脱粒,储藏,他们真的要没日没夜的干,中间不能有一点耽搁,觉都不能睡够,可他们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妇女这时候总是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奶子不经意地就会从衣服里拱出来,她们真的顾不了那么多;姑娘们会小心一些,可是汗水一下来,衣服沾上去,不争气的奶子就原形毕露了。有一个顺口溜:姑娘的奶子是金奶子,媳妇的奶子是银奶子,婆婆的奶子是狗奶子。平时让人看到奶子不好,麦收时就没事。一块一块田地矮下去,男人们挑着麦捆,有力气的一担能挑八个捆子。割倒的麦子,穗重杆轻,分量在一头,打捆子和挑走,都有学问。在他们身边也有忙的,赤褐色的鹪鹩是歌唱吧,它飞的那么高,在天空中定着,长久地唱着,那不是叫唤,是在唱一支爽心的歌曲,劳作的人们都是默不作声的,有鹪鹩在庆丰收呢。每天都是这样。而一到收获结束,鹪鹩就不知猫到哪里去消停了。

当你看到有一块麦子没被及时收割,孤零零地被丢弃在地里,你会为它难过,这是粮食啊,怎么舍得,咋不急着收走呢。我曾注意过这样的麦田,周围都是收割后的地,只留下一地的麦根。那没收割的麦子在极力向每一个过路人展示着自己那完美的麦穗,希望有人割走她们,送到麦场上去。有一股劲在支撑着这些麦子,可是,她们支撑不了多久,一旦那股心劲没了,她们的腰就会倒伏,麦穗上的光泽就会褪去,变得灰暗。总是在那个时候,一场秋雨下来了,还一下就下个够,那是时令雨,是为新播的种子准备的。在雨中倒伏的没人收割的麦子,成了野麦,雨水过后,麦穗发芽了,这不是它生长的季节呀,只有野麦子才这样。

在收获的场地上,我看到的是无数的麦子,它们是不可计数的。你捞一把在手里,你能找出它们一粒与一粒的区别吗,它们实在是不可区分的。它们每一粒的肚子都是那么饱满,让你馋劲上来了,闻到了馒头的香味。

《博物志》中记载:“人吃了麦、橡以后,就会变得健壮有力,善于行走。”

外婆说过,小麦面(她就是这样称呼,而不是把它说成面粉)就是庄稼的奶。麦面在盆里一和,和奶有什么差别呢。人和动物要哺育下一代,乳其以奶,大自然在养育人类,乳我以麦。

我仔细端详着一粒麦子。我看到它的色泽是肉色的,就是说它的肤色与人相同,它真是有灵性的,精彩得让我感动。随后我更是惊叹,我看到:它的缝隙简直就是母亲双乳的乳沟,整个麦子,就如我母亲那一对饱满的双乳!

哦,麦子!

女桑

小时候,家门口有许多桑树。那个时期,家里有自留地,房前屋后是各家自己种植的大小树,家里有什么事,比如儿女婚嫁,翻盖新房,老人去世,没钱就可以选一棵树出卖,树也象家养的蛋鸡。桑树却大多不是各家种的,在桑葚成熟的季节,它是各种鸟儿的主食。鸟儿四处丢下的粪便,就是在为桑树播种。我的老家那个长江中的小洲,春夏秋时节聚集着无数的鸟儿,它们是桑树的义务播种员。在孩子的眼里,它是最好的果树,能结出吃不尽的桑葚。乡下孩子是没什么零食吃的,所以每到一年的五六月份,就到了孩子们的节日,上学、玩耍的路边,随处都可见到挂满乌溜溜桑葚的桑树,能让你吃到放暑假。也不论是谁家的树,你都可以爬上去吃个饱,乡下人对吃的东西从不小气,他们说,这些东西就是给孩子吃的嘛,谁吃都一样。

现在说到桑葚,城里知道的人不多。它毕竟不能归入水果类,小时候乡下妇女摘一篮子到城里卖,城里人吃个希奇的事现在没有了。到乡下去,能看到一树乌溜溜的桑葚,也是希奇的事。有一次我问这是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大概桑树不象杉木之类有用吧”。桑树是不是真的无用呢。《尔雅》上说:“材中为弓及车辕。”在古代是制作打猎和劳动工具的上好材料。现在工农业生产上用到的少了,这是桑树被冷落的原因吧。

《尔雅》说:“桑树,辨之葚,称栀。”郭璞注释说:“一般将树干矮小而枝条修长的桑树称作女桑。”

“桑梓”一词,用来比喻故乡。《诗经·小雅·小弁》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是说家乡的桑树和梓树是父母种的,对它要表示敬意。

为什么叫女桑呢。《搜神记》记载:远古的时候,有一个人出门了。家里有一个女儿和一匹马。女儿思念父亲,对马开玩笑说:“如果你能把我的父亲接回来,我就嫁给你。”马听后,挣断缰绳,跑到她父亲那儿。父亲怀疑家里有什么变故,骑着这匹马回来了。后来这马见了女儿,总要跳起来打她。父亲感到奇怪,私下问她的女儿,女儿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将马杀死,并把它的皮晒在庭院里。一天,女儿来到马皮旁边,说:“可惜你是马,我哪能作你的妻子呢。”话没说完,马皮一下子飞起来,裹着这个女儿就走。后来在一棵大树枝上,找到了女儿和马皮,已经变成了蚕和茧,挂在树上。这样,世人就称蚕叫“女儿”,把那棵树叫做“桑”,也就是“丧”。

是女桑,才结出那么可口的果实吧。

从《齐民要术》上,我知道我国古代是有种植桑树的,贾思勰把种桑作为专门的一卷作了记载。从当时的种植面积和状况来看,种桑在当时是很具规模的。在北魏时期,还可以把桑葚当作粮食。《齐民要术》上说:“葚熟时,多收,爆干之,凶年栗少,可以当食。”我就确实有那样的经历,读小学时,下午放学,小孩子肚子饿得快,一路上就遇一棵桑爬一棵,一路吃回去,到家了,肚子也饱鼓鼓的了。当然,嘴巴和满脸都是乌紫紫的。有时候,吃到家门口才发现,书包不知丢在哪棵树上了,只好一路再找回去。

《魏略》上说:一个叫杨沛的人作新郑县的长官。汉献帝兴平末年,许多人受饥挨饿,于是杨沛命令老百姓多储存些干的桑葚。正好碰到魏太祖曹操到西边迎接汉献帝,曹操所率领的上千将士都没了粮食。杨沛于是将收集来的干桑葚献上去,曹操非常高兴。到太祖曹操执掌政权后,将杨沛提拔为邺县县令,赏赐给他十个仆人,一百匹绢。这即是为了报答他当年的献葚之恩。

后老的杜洛周、葛荣之乱后,连年饥荒,当地的人都靠桑葚来维持生命。几个州的百姓,死而复生,全是干桑葚的功劳。

我怀念桑葚,它是我们祖先的粮食。

桑与人的“衣”也有关联。北魏时期种植大量的桑树,主要还是用来养蚕,织绢,绢是高级的衣料,蚕农能有较高的收入。《齐民要术》说:在一个高原山田里,找一处土厚水深的地方,种一棵桑树,不管你挖的坑是深是浅,这棵树都能蓬勃生长。“此树条直,异于常材。十年之后,无所不任。”贾思勰说:这样的一棵树价值相当十匹绢。那时候,用蚕丝“做琴瑟等弦,清鸣响彻,胜于凡丝远矣。”

一棵普通的桑树,曾经关联到人类的衣食,女桑,是不是带有些母爱的含义呢。你能说这是一棵平凡的树吗。

“食”就不说了,“衣”的作用,桑树还在发挥着。有一次到了一个桑园,让我大饱眼福。成片一人多高的桑林,几乎是漫山遍野。这个桑园是为周围的养蚕户提供桑叶的,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生产丝绸的城市。我又看到了乌溜溜的桑葚,与我童年时大口吃下的那些相比并不逊色,肥嘟嘟的桑葚挂在树枝上,色泽无可挑剔,几乎是完美的。

我和桑园的老农探讨了半天桑树的几种植法。

一是桑葚种植。桑葚成熟的时候,就要摘取,黑鲁桑最好,黄鲁桑不能耐久。采来后,马上用水淘洗,取出种籽,把它晒干,在已整治好的田地里种下去。第二年正月,苗就可以移去大片的田地里栽种了。间隔要保持在五尺一棵。必须要密一点,不能太稀,因为栽得密,长得就快。

桑树长起来了,树下要挖掘出来,可以种什么呢,最好种上豆类,如绿豆,小豆,这些豆子能保持土地湿润,有利于桑树生长。栽种后两年内,千万不要去采桑叶,也不要去修枝,因为这会影响小树的生长。苗长到手臂大小的时候,再在正月中旬移植,每隔十步栽种一棵,这时候可以稀一点,太密就会把阳光全部遮住,影响桑树下作物的生长,每行都要有一点小偏斜,不能正好相对,那样会影响犁耕。

另一种方法是压条移植。这样种的桑苗长得快。用来压枝取种的树,在正月二月间,用钩子压着桑树下部的枝条,使它接触地面,枝条新叶长到几寸时,再用干土将它雍好。湿土会使枝条腐烂。次年正月,截取生长好了的枝条,移植开就行了。在田地里成片压枝种植的,也象种植桑葚籽一样,先要密植一两年,然后再移植。在房前屋后压枝的,就可以不要动了……

我是带着很多遗憾离开桑园的,如果不是城市的逼迫,我该有一片土地,可以种植一片结满桑葚的桑林。与那些可以用来做家具和棺材的树相比,我觉得桑树与人类更亲近些。

不是吗,与“衣食”相联系,桑树,女桑,充满温情。

种植自己

(载《当代人》年第5期)

刚刚分到土地,我劳作着,这一天阳光灿烂。这一天,我看见一个老农躺在地头睡觉,这让我这个新农民惊讶。一只蝈蝈在他胸前不动,那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好似也睡了。这是个很让人温暖的景儿。他的家不远,几步就能回家。60多岁的人,身体仍是健壮,为人爽朗。他是坐下来歇歇的,脚边放着把铁锹。可是坐着就想睡了,至于睡多久他心里一点也没个数。我想到,在工厂里也有人在工具箱上睡觉,可那一点也没有这田野上的情景能给人一种美感,安慰。这是为什么?反正工厂那个人工结构的地方就是缺少点什么。在不远的地方,另一个中年人或锄草或翻地,平静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地头睡觉对他来说是很平常很正常的事儿。我注意着老农,他发出均匀的鼾声,真的没有啥来打扰他,那些小蝈蝈算什么打扰呢。阳光温暖地照在他身上,地头柳树上小鸟自顾自地叫着。在我锄完一大截地后,老农醒来了,他慢慢地坐起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看着天空,看田野的远处,嘴里慢慢地吸着,真的是细嚼慢咽。吸完一支烟才站起身,连身上的灰也不拍打一下,又干活了。没有看见他的人,知道他刚才睡了一觉吗。要知道,他的心里有多少自信、从容,和对土地的迷恋啊。

我知道迷恋的含义,在城里,我迷恋过“夜宵”、“早茶”、“点歌”之类。我知道农民的迷恋是单一的,我不知道一个农民除了迷恋土地外,还会迷恋什么。那些乡间迷恋麻将的人,他们是农民吗,连半调子都不能算。

我也希望获得这份迷恋土地的情绪,可我还处于被土地被农民冷落的阶段。我能理解这“冷落”只是一时的不能融洽。还知道,这是因为我还不能完全摆脱内心那种对外界的奢望。在一次次的劳动、贫困的袭扰中,我想,渐渐地我是能够丢弃它的,只是不知要多久,也就是说,要得到农民们的真正接受还不知道要多久。农民的愿望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切都朝着平平淡淡走过去,一切都是使一份力才会有一份收获,一点也不会多,土地也一点也不会有所亏欠,你多锄一遍地,那庄稼就比没锄时好一些。农民很相信这句话: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掉在你的脚下也不要去捡。这是从劳动中得到的认识吧。如此,奢望对农民来说能不是多余的东西吗,他们可不去做那个美梦。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他们连轻松做做香甜的梦也少有,他们才不会自灌迷魂汤呢。也只有农民能够在没有奢望的情况下,安定地生活,从不相信和依靠侥幸。

泥土是什么味道。城里人不知道,他们接触不到泥土,他们称那叫灰尘,每天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擦遍。农民们无法把泥土当做脏物来嫌弃,他们在田地里干活,满手泥土就抓个瓜摸个果往嘴里塞,对他们来说,土不是脏东西,土就是土,就象包谷叶子、菜叶一般,是一种状态。

泥土是脏物,文明一再注释着这个原则。城里的食品药品工厂都以此作为卫生与环境的标准。农民们违反了原则,而且这个违反群体太庞大太悠久。

泥土构成了田野,巨川。现在我生活在这里了,却发现历代各种书籍上记述的东西,在泥土上看不到。这里没有辉煌的惊心动魄的场景,我读过的记述性的历史书籍上,标着这里多少年前发生过项羽自杀、李白捞月、太平军过境,知道某个皇帝来过一趟,留下一诗和一座城池。这样的历史根本上说是与农民无关的,文明或曰文化,总是凌驾于农民意识之上,如此他们便永不能建立一种关系。

人们总喜欢那些奇峰异岭,那才叫风景,这几乎成了传统,成了文化:风景文化,旅游文化。多少人往名山异水去,顺应一种随从心态,那里热闹,喧嚷,那才叫快乐,有情趣。我手边有一本《历代山水小品》,它囊括了历代的代表文人,而这些文人都是离开家乡的山水土地,到异地去寻找美,这正说明历代文人对山水、自然的认识都有一种变异:平凡的土地、自然是可以无视的,奇异的自然表象,才是大自然美的代表。当代仍有人这样评论:“山水小品不仅以其尺幅寸图中的山光水色晃漾夺目,更以其意脉深处蕴藏的作家个人的悠悠不尽之情沁人心脾。不论是景物描写,还是寄寓其中的情感流布,都是作家生命流程中的精神享受,审美情感的艺术升华。”这让我不可理解,难道摈弃大自然的绝大部分,而对那仅有的极小部分怪异进行把玩,这是触及到了艺术的生命与自然的本质?

可他们能在一个地方呆多久呢,如果他们与当地的山民渔民一样长期与山水打交道,他们的热情会变成一种嫌恶。我站立的这个地方,我交往的农民,总是少有语言,少有笑容,谁才爱这片山水?就是这些耕种者,他们却又不会表达,只有一种姿势:躬耕。

在田野上,你走几步可能就惊飞起一群鸟。还有野鸡,更多的鸟在天上叫个不停,此起彼伏。你想学鸟唱歌吗,在田野上能这样,学得很丑也好,很像也好,都是很自然的事。鸟一般都不会理睬你,它们自顾自地生活着,寻找食物,你走得太近了,它才会飞开,那不是怕你,是让你,因为你到了它的家园里,它持一种礼让的态度。

城市为何拒绝鸟类,或鸟类为何拒绝城市?是城市的格局呈现一种拒绝的态势吧?而且,现在居住在城里的人,已缺乏纯自然意识,所以,他们不自觉地有这种远离鸟类的行为,是正常的。因为这种格局不光是外在的,主要是心理、文化和习俗的。文艺家们下乡“体验生活”,也是格局之一,他们的农村题材作品,就如河面上漂浮的泡沫,牛象征什么,成熟的麦田象征什么,一面插在山冈上的旗子象征什么,等等,都是条理性的对农民的切割和莫名其妙的意义。在农民的眼里,那些意义都是不存在的,那是些闲得没事的人扯淡的事,他们说话才不会这么绕弯子。

一位城里的朋友说,这是表达上的问题。

在乡间五年,现在我可以反驳朋友了。不懂得土地的人,才能看见田野上的落日,黄昏的晚霞。农民当然也能看到,但是,在他们眼里,这些景色与草与树一样平凡,劳动着的他们眼里只能看到庄稼,早晨看到的是庄稼,中午看到的是庄稼,收工时眼里带走的还是庄稼。在他们的眼里,云彩,晚霞,旭日之类,跟庄稼没多大关系,连土地的陪衬都不是。

粗看上去,农民太不容易激动,太死板了,他们似乎少有激情,收获时才能在他们脸上看到一丝难得的笑容,也就那么一丝吧,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那充盈的笑。当然有喜悦,都表现在行动上了,比以往更有劲头,不知道累,每一镰割下去、每一担收成挑走都更有力,三百斤的担子一肩不歇就挑回去了。脸上呢,是一种平静,你得仔细看,才能看到红潮。这是最喜悦的时候,流得最多的是汗水,而不是泪水,他们乐意流汗,流汗最多收获也就最多。而文明人,常常热泪横流,看场电影都得准备几块手帕。他们知道流汗的好处,但是靠劳动出汗是低贱的,他们的汗得去桑拿浴里蒸出来。

说到语言,乡村的语言表达方式经过几千年的锤炼,没有了俏皮,失去了表层文雅,不能与文明人相比;从他们的语言里可以看出,他们少有沉思,不会制造快乐,更不会装扮自己,高兴了只是淡淡一笑,痛苦了只是默默垂泣,一言一行都往中庸归纳,平静无表情成了他们承受的一贯表情。也就是说,喜悲好象在他们身上激不起波澜,如此,表现自不会有什么大跌宕。这种趋于直线式的缺少波动,是不容易理解。

老人的表述方式越来越单一,悲喜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随你走到天南地北,农民的表述方式都那么相似。他们几乎是以一种生活方式与耕种行为在活着。地里的活闲了,两个老人在家门口坐在一起,他们竟然不在交谈,沉默着,以无声的语言交流,各自手里一支劣质烟抽着,能坐一下午。

我想,看到这些,也就能理解权贵、荣耀在乡村的位置了。冷酷地说,土地、农民与这些无关,是无关的人制造的。

我的位置到底在哪里?还能有什么地方?

已从文化领域撤出,现在又从城市撤出,走向乡村。在一条乡间道路上,我找到了自己,这是一种选择,一种心态的转移,不用怀疑,不用摇摆不定。在这条生长了十八年的道路上再次行走,感觉全然不同。这次是自愿走来的,我内心有一个信念在拒绝着外界的召唤,拒绝庸俗,拒绝败坏艺术与真诚的那些虚假。如果说我还没找到自己,可至少已看到了一条道路,这给我一种从没有过的宽慰。乡村,田地,劳作,最符合我的心性,我的本真,再不象城里文明人们那样逗弄什么了,应该这样,一下子把自己固定。是的,我还会有不断的疑惑甚至倒退,但那些最终也不能改变根本,我已记住:我的血最适合在田野上奔流。

人应该导引自己去体会田野、土地。

一个人来到田野上,这里原先没有房屋,人来了,田地一个波折就拱起了泥土垒成的窝穴。人长大了,就不应象孩子那样去追逐人流。你成熟了,就应该独立,独立才是主体,在群体中你并不能保持自己,在田地上你一个人站着,那份保持显得沉重而庄严,你一个人独立于田野时,既不会嬉笑也不会怒骂,更多的是缄口不语,那时候多么好。

我不是那种游荡一下就走的人,那样不会有收获,得到一点皮毛而已。内层的东西因为心的拒绝,没有迈进那一格里去,怎么也体会不到。要做这里的人,象从小就出生在这里一样,这样坚强,你的血液就能渗入泥土里去。不要有杂念,在城里有杂念很正常,那不是个信息汇集的地方吗。但是在乡村就不行,在这里你应该单一(不是单调),应该纯洁,这样你才能有所体会,一个心境的人,才能听到田野上庄稼拔节的声音,小虫吱吱的声音,甚至能听到地下水流的声音。

我出生在这里,这里的庄稼、乡村、民居、社情铸成我。是的,我仍未学会用农民独有的眼光看世界,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去思考,我仍感到认识土地、农民的艰难,有一段时间我简直一点都不能掘进,而浮于皮表。别妄想走捷径,别以为唾手可得。

我是在农民的注视下心安的,你想知道泥土的味道吗,那得投入毕生的心力去体会、感悟。我沉稳地安定下来,种植自己,把自己种下去,面对田野、土地的思考,不飘逸,不仙风道骨,要实实在在。

我已明白,如果玩一点花样,我的土地就会歉收。

在田地里闲逛

(载《散文百家》年第7期、《读者》乡村版年第10期,入选《年度最佳散文》、《全国百家百篇散文精品集》)

田地是没有范围的。我的眼光没有阻挡地望远去,玉米在摇曳着,麦子波浪般起伏着,菜地又象一块多花色的地毯。它们一再推远去,多浩荡的庄稼啊,我不愿意收回自己的目光,就这样体会着一种舒心的感觉。

刘熙《释名》说:“田就是填的意思,五谷填满其中。”“犁就是锋利的意思,锋利才能破土断绝草根。”

“民春以力耕,夏以锄耘,秋以收敛。”

对一个劳动者来说,生长着庄稼,有种植者在劳作的土地,叫作田地。

在田地里走得多了,会看到这么一种景象。有不少农民虽然说是下地,带着农具,实际上到了地里,他简直就没干多少活,只是扛着农具在田地里逛,与逛风景没有区别。这叫人有些不可理解,他是个懒汉吗,难道地里还有什么玩的吗。

你看,他们先在自己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步子很慢,有时会弯腰仔细看一会儿,然后再走。其实他那样子,让你感觉到,看什么或不看什么,根本不重要,他们脸上看不到什么认真,有点漫不经心,真的象城里人饭后的散步一样在散心,有点闲情逸致的味道。自己的地看完了,他会在地头,把肩上的锄头或铁锹横在地上,坐下来点支烟,深吸一口。(有一次,是在深秋,我看到了一个躺在地头土坡上睡觉的老人,他那样子几乎有一种雄视田野的架势,呼噜打得山响。)在地头悠闲地吸完一支烟后,眼光就抬起来了,朝四周别人家的田里望着,那眼神仍然是漫不经心的,就好象是没有目标,不经意的。他就这么坐着,没有时间限制,想坐多久就坐多久。然后什么时候,他站起来了,由着自己的腿随便走进相邻的地里,也是一样的不在意的样子。离得还远时,那家的主人也不招呼他,待走近了,两人多者招呼一声,少者就点个头,然后是哪一位递出烟,两人吸几口,扯两句。有什么扯的呢,也就是天气之类不相干的话,偶尔说些种子肥料的事,不过是些闲聊。聊也就是几句,然后,仍是走走。待兜了个不小的圈子,他回到自己的田地里,时间花去大半了。他还是不急着干活,到地里蹲下身子,拔拔才看到的几根草,给被风摇动了根的庄稼培培土。这已到收工的时候,有人收拾农具回家了。那么,过不了一会儿,他不也要回去吗。

他们确实是在逛呢。逛得有滋有味。

我是渐渐看出了门道。我想告诉你:他的那块地里已没事可干了,可他歇在家里又坐不住,就是不安心,非得下地走一遭,哪怕啥事也不干,眼睛看看,回去也就能睡个好觉。照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累的命。

农民有忙的时候,也有闲的时候呀。

理解了农人的这份闲,我就很向往着自己哪一天也能体会那一番情趣。

我分到了土地,有了土地承包书。在新开始的一年里,我还不能把地整得让自己有空闲,光除草就把我折腾得够戗。第二年情况有些小变化,离目标仍然很远,今年是第三年,我现实多了,知道人家那是多少年磨出的硬功夫,不是急于求成的事。这样我心宽了,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读书写字,生活虽然清苦些,但心境调整得很好。

不过,我为什么不尝试着在地里不忙时闲走一番,看看能否体会一点什么呢。

走在田地里。路左边是农业地,四季种植麦子玉米黄豆山芋西瓜等,土地看上去整齐,线条粗大,它们的播种和收获是按季节进行的。右边是蔬菜地,四季种植青菜茄子黄瓜之类几十种菜,(现在有些塑料大棚),花色品种多些,细致,小块分割,随时有播种有收获。

首先,我感到了土地上的空旷。田地让人放开思绪,任其放荡不拘。但田地可不是只属于你一人的,许多生物与你共同拥有。这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油菜花在忙着开的更鲜艳,花菜萝卜在努力地长得更肥硕,西红柿在拼命长得更大。一个城里人站立在田地里,有旁若无人之感,农民不会,他知道自己在一个拥挤的大地场上,周围各类的植物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程序生长,发芽,生根,拔节,开花,结果。我不只一次听说,在地里干一辈子的老人,会与庄稼轻声地谈心。农民认为,田地里并不安静,有庄稼拔节的声音,有豆角爆裂的声音,不是么。城里除了人还是人,田地里可是什么都有啊,各种庄稼,各种小动物,比如,老鼠会偷吃豆果类,青蛙会吃蝼蛄,爬虫。野鸡呢,既吃庄稼又吃虫子,而且在五六月会带着成窝的雏鸡在田地里乱跑,怎么办呢,这也是它们的田地,随它去吧。

除了要消灭危害庄稼的东西,农人对小动物,都是善意相待的,大家相安无事,各干各行,井水不犯河水。到收获的时候,庄稼在盼着农人下地呢,收获也是庄稼自身盼望的辉煌时分,在收获的前一刻,它们也会激动的,豆角为什么要爆裂呢,那是在提醒人。所以当忙的时候到了,不是庄稼人找事干,是庄稼在催他呢,正经庄稼人遵守田地里的秩序,按部就班,他们懂得庄稼发出的讯号,庄稼说该忙了,他们就忙了。他们说庄稼容不得偷懒的人,草也最欺负懒人。

再者,田地好看。一大片地里几乎找不到杂草,沟畦成一条直线。有刚出土的嫩芽,有待收的果实。仔细看,它们成阶梯式,你收我种,次序井然。那些正在成长和等待收获的庄稼之间,有着可以察觉的层次,使你目不暇接,真是让人兴奋,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挪不开步子。

远远地看,劳动是一种姿势。从各种姿势里,你能体会到许多情趣。

伏在地上拔草的人让我感到一种对土地的依赖,他们没有一点不耐,那么精心,象不象绣花呢。锄地的人他在左右腾挪,姿势优美,男人锄的面积大,他从庄稼根下勾一棵草时,那么轻轻一钓;女人锄的面积小些,进度就快些,当发现身后漏下一棵草时,她并不跑回去,而是扭转腰身,锄头一点,这劳动的姿势是优美的。

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应该是播种者,特别是播麦子,看了让你心醉,他手里是一条看不见的飘带,左右均匀,疏密有致,脚下的步子也有讲究,象竞走,满脚掌着地,节奏与手同步,中间你找不到笨拙,溢满流畅与舒展。

在地里站立发呆的人难看,多余,一旦劳动起来就不一样了,比如,挑粪的人那走路的姿势好看,走路就是干活呀。并不是那种被压得弯腰曲背的样子,他们走的不紧不慢,步伐轻闲,飘逸,摆动的一只胳膊象摆着一条水袖,脸上的表情不是龇牙咧嘴,而是面带一丝笑意。再看他的粪桶里,满满的,却一点也没有晃出来。这担子挑出了水平,那轻步和水袖式的舞蹈就起到了这个功用。

农民觉得,与庄稼很好相处,出一分力有一分收获,一毫不差。庄稼象一群小羊,你把事情做好了,然后吆喝一声,它们就整齐地往上长,多带劲啊。一个撵一个,谁也不肯落后。老农有时候站在地里乐:庄稼真是呆啊,一点也不晓得耍点花样,真是有点傻,就知道可着劲儿往上长。人老了为什么不愿意再去人多热闹的城里呢,他们愿到地里去,哪怕什么事都不用干了,就在地里坐一坐,也很舒心呢。

田地里有几个农人搭的草棚,我喜欢钻进去坐一坐。棚子很简陋,有几根树枝支起架子,上面盖上茅草,四面透风,很凉快。白天放放农具,歇歇晌。到了庄稼成熟的前后,晚上要看夜,在地沟里舀起水洗把脸,冲冲脚,张开蚊帐,能好好地睡一觉。我想象着,天有些黑了,那些住家的人都回家了,看棚的老农抓一把草,烧一口饭(也有家里送饭来的),就手在地里摘几根菜,新鲜得很,甚至连手也不洗,就吃了一餐饭。这顿饭吃得慢悠悠的,不急,是对着月亮和星星吃的,新鲜的菜在嘴里不忍一口咽下去,得细细品味。饭后,抽袋烟,黑暗里烟火一闪一灭,有时谁会哼几句小调,要是有娃子跑来,那还得讲故事,不外乎《水浒》、《三国演义》之类。之后在夜鸟和野兔的吱叫声中,爬到蚊帐里,一觉睡去。在田地里不会孤独,不会害怕,第二天早起,在太阳还没升起时,就能干很多活了。老农说早起干最出活,还能顺手抓抓虫。

几次与农民相谈,他们告诉我很多说来浅显但很耐琢磨的话。

他们说,一户农家种田,要量力而行,既要种得好就不能贪多,比如只有一套牛犁,只能耕种百亩地。地多了,牛耕不过来,时令也容易错过,会误了农事。

想要种好庄稼,首先要把农具准备好。这样干活时就不会手忙脚乱,心情好了,人就会忘记疲劳。一定要学会使用农具,这样才会手脚麻利,才出活。

积肥很重要,秋收耕田后,场上所有的稿杆、残叶等,应收集起来,每天撒在牛脚下,这样一个冬天过去,一套牛犁总计可踏出30车好肥。

立春之后开始翻耕,特别注意不要在干旱时翻耕。必须等到草长出后,趁着下雨立即耕种,这样种子和泥土就会密切接触,只有禾苗得以生长,而杂草则会腐烂成肥料,这样田就成为良田。这样耕一次相当于平时耕五次的效果。

凡爱护田的人,一般在五月份翻耕,六月份再翻耕一次,七月份就不要耕了,只要将地仔细地耢平,等待播种的时机。冬天下雪停止后,就用辊压一遍,把雪掩盖在地里,莫让风吹走,以后又下雪了就再压一次,这样直到立春,土地会保持湿润,害虫也被冻死,来年就好种庄稼了。

当苗长得象马耳大小时,就要间苗锄地,苗间距太大或空缺的地方,锄地是要补种。苗长得比田垄高时,就要深锄。锄地的次数越多越好,所有的地块锄完后又重新开始,不要因为田间没有杂草就停锄。春天锄地是使土壤疏松,夏天锄地是为了除草,所以春天不能锄湿地……

收获的人耐看。

《汉书·食货志》说:“收获如寇盗之至。”为什么呢,《礼记·月令》说:十一月份,“农有不收藏积聚者……取之不诘(此收敛尤急之时,有人取之不罪,所以警其主也)。”

他们挑呀扛的,与挑粪挑肥下地来不一样了。一个个被压得脖子通红,好象收获是那么多,运不回家似的,水袖没有了,飘逸没有了,好似收获是一件难受的事。一个农民善意地说,“你看他那样子”,意思是他们是故意装出那个样子的,那是耀武扬威呢。哦,只是不敢太显摆,其实他们心里装满了高兴与得意。这真是让我愕然。他们身边的妇女孩子,表现就不一样,妇女或背着或扛着,脸上是笑着的,并不时地与相遇的人打招呼,其实明天一早天没亮,她就要赶到集市,找个好位子,把今天收获的庄稼菜蔬换成钱,回来时买一点荤菜,改善伙食,她知道孩子在巴望着。在父亲的前后雀跃着孩子,两手抱着很少的一些,可能是一颗最大的,那是父亲故意给他拿着的。这时候与你相遇,如果你是一个在外做工的人或地做得不好的人,那个跟在后面的女人,总是塞一些新收获的果实给你,让你尝尝鲜,不要说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是他付出汗水才挣来的,对他来说是好东西,值钱啊,给你,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那些在地里劳作的老人,安详地看着收获的人家。他们看上去是多么面善啊。一个爱劳动的人,就是一个豁达而随和的人,心胸开阔的人,一个不计较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很好相处。再荒杂的地,他们也能把它种好,他们鼓励年轻人不怕苦累的常用话是:眼怕手毒。意思说你别看地里事多,动手干起来也容易,没有那么可怕。这话里面包含着农民不畏艰难的勤劳精神。他们与植物有什么不一样呢,也是植物的一种,与他们种植的庄稼一样,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脚下有着看不见的根须,吸取着土地给予的养分。如果搬到城市去,他们会象拔根的庄稼那样枯萎。

不会歇闲的人,是那种还不能对田地对种植了如指掌的人,他还把握不住“闲”字。在耕作中他浪费一些时光,东一锄西一锹地,干活不易找到准头。即使活忙的差不多了,他内心里却又缺少那份闲的心境,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可以清闲了,所以要歇闲不是随便人都能做到的,只是老到农民的事。

在田地上走动几年了,我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我想,自己现在怕真的不能习惯城市的生活了。我会不习惯没有宽阔田野,没有宽松居所,没有宁静氛围和清爽气息的地方。这些,城市没有,它有的只是非自然的东西,且被一层虚假的文明覆盖着,人与人之间尔谀我诈,是欺骗与利用的关系,“共和”是一句空谈。我想踩在泥土上与踩在各种装饰物上的体会是不一样的,人类,为什么一再努力着要把自己装扮成非人类呢。人在舒适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

田地里一定还有许多我尚不能体会的。我希望自己老了的时候,会成为一个老道的农民,那时候对土地的体会就不再这般肤浅。

岁月的落叶

时光叶片

我的院子里种了十几棵树,桔树,柿树,枇巴树,樱桃树,香椿树,白玉兰树。她们分别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环绕着我的家。她们结果实的时间是岔开的,樱桃在春天可以吃,枇巴在夏天,柿子在秋天,桔子最晚,在深秋才会发黄。我很为自己的住处自豪,满足,虽然结出的果子自家人吃不到多少,基本是几个邻家的孩子吃了(有他们自己偷摘的,或是最后一次清果时,我妻子各家送几个过去),但不影响我的那份自得和惬意。

保持院子的清洁,其实不是一件多难以承受的事。我没有把水泥地铺满整个院子,留给树木的土地是完整的一块领地,我不愿看到在树下生长芜杂的野草,那会给人一种不洁之感,所以,常常在杂草蓬勃生长起来的时候,我就会放下手里的书本,去把草拔掉。落叶是不被排斥的,它腐烂后,是树木的好肥料。有一句话“落叶凋零”,我很喜欢这个词,晚秋时节,风吹起院子里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并在水泥地上翻滚。

暖暖的阳光,穿透树叶,在水泥地和走廊上,也在我的额头上,书本上,我站在走廊下,体会到一种生命流逝、时光恍惚的感觉。一片落叶就是一段逝去的时间,一片,一片,她落下来总是在你不经意间,当你察觉时,地上已经是一片了,你看,那是满地零碎的时间,那是谁的,你的,我的?没有人来认领。我在落叶的声音中沉醉,天有些暗了,我坐在楼上,打开台灯,直到听到下面院子里,下班回来的妻子在用扫把刷刷地将水泥地上的落叶,扫到树木的领地上去。

我常常走进树木领地,树叶裂碎的声音从我脚下传来,那是将时间撕裂的声音。我看到树叶上的螳螂在巡视,听见地下的蚯蚓出头叹息,这里是那么有声息有气息。我是要让这里的生物熟悉我,不至于把我当陌生人,至少把我当做一个友好的邻居。我常常会俯身捡拾,我感到,回味那过往的一段时间,就如观看手里的一张落叶,叶的经脉如事物的原理,道道明晰。

是谁丢失和遗弃了这一片片时间?无人认领,好像那是从天上飘落的,好像时间是那么不珍贵,没有价值,人们的无视里没有一点羞怯。

我也是一棵树,我身上的叶片是否也在不经意间凋落呢,在我的脚下,也是一片岁月打下的落叶?那一页页写满字迹的稿纸,就是我身上的落叶,那是一个个过往的故事?哪一片是我的哭泣,哪一片是我的心思,哪一片又是我的欢乐?每一次对社会对人生与事物的认识,就是那落叶背后的经脉。在一个个落叶的季节里,一棵树不断地生长,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在不断增长。

落叶归根,在一年的冬季到来时,树叶落尽,我拎起一把扫帚,将被风吹散的落叶,扫回树下,然后,回到书房,也将自己一年里完成的稿纸捡叠起来,封装。我知道,在这样的冬去春来中,树木又增加了一次年轮,而我,又长了一岁。

金色领地

春末夏初,连续下雨,傍河的村庄变得湿漉漉的。在河流和一条乡间土路之间,有一排房屋,我的家就在其中。我每天上下班就骑着自行车从这条土路进出。其实在雨季来临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发现,土路上四处蹦着爬着那种刚由蝌蚪变成的小蛤蟆。很小很小的,稍微不注意,会以为是土路上的一个石子,一团细碎的叶片,或者是土块,很容易被忽视。它们在路上蹦着,粗看是没有目标的。我的车轮不由自主地避让着,小心别压着它们,我知道一旦压到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于是,我的自行车骑得很不规范,车轮在遍地的小蛤蟆中穿行,好像喝醉酒的人骑车,歪歪扭扭。

一路上,我能看到很多被车轮和鞋底压烂踩扁的蛤蟆尸体。等雨一停,那些已经死去的蛤蟆,会被强劲的阳光蒸发掉,变成尘土。在这些同伴的尸体间,活着的和后继者仍然穿行,没有惊异的感觉,那种对死亡的漠视,表现出对不可知未来的毫不畏惧。

为什么一有雨水,它们就要出行?是要寻找一个新的领地?还是一个梦想?是啊,那条河里的青蛙蛤蟆是很多了,在这样的夜晚,蛙声伴你一夜沉眠。也许它们会是这样想的:这条河是父母的生息之地,有出息的子女,应该创造自己的天地,而不是和父母挤在一起。所以雨就成了出行的召唤,因为在干燥的晴天,它们带有粘液的身体是不利于出行的。它们要徒步跋涉多远?我知道,它们穷其一生也不能摸清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上帝注定了它们永远生存在懵懂之中。在这样的跋涉中,这个群体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仅仅从这一条土路上的穿越,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有无数巨大的力量在决定着它们的命运,人的偶然与不经意间的行为,给小蛤蟆带来的就是悲惨的结局。我不能指责骑车和行走时两眼抬高不看脚下的人们,他们的车轮和脚板压扁小蛤蟆时,几乎是没有感觉的,更听不见那极其微弱的生命撕裂的声音(或喊叫)。我第一次发现,偶然与漠视带来的灾难同样是巨大的,人们会为自己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出行,比如去邻家闲聊,而踩死数个生命。

在一次次的避让中,我自问,从我车轮和脚步下幸存的小蛤蟆,在这条路上的劫运是不是就算结束了呢,显然不是,因为,在我避让的同时,先后有许多车辆快速从我身边驶过,一群上学的孩子打着雨伞穿着雨鞋,在路上蹦蹦跳跳地嬉闹。而我,没有力量去制止和改变他们。

回到家,我看到地板上有一只小蛤蟆。我知道,它是从门缝里进来的。应该说,它是幸运的,一是在我回来之前,它没有被猫咪发现,否则,它会被戏耍到死去为止;二是它不至于在沙发、门后或冰箱底下饿死干死,变成一片干巴巴的尸体。

我将它小心地捏在手里,它在挣扎,它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不是因为恐惧,而只是觉得在我手里不舒服罢了。它的力量太小了,我的手指稍微一挤,就会要了它的命。可是,它没有把我当作会给它带来致命危害的敌人,它的眼睛告诉我,它能承受很多事情。哦,这是一种什么力量,能够使它不惧任何危难呢?一条遥远的不可知的河流,才是它应该去的地方。我把它放入房屋边的河水时,在想,它不会理解我的行为,在随后的雨天,它还会出行,去寻找它命定的,那个未知的金色领地。

文痞冲天

我不再以为自己是个文人,我真的以为,自己不过象个木匠一样,会一门写作的手艺罢了。这一是从经济收入上来看的,二是我少年离校后真的学过木匠。这样看待写作,当然和现在文化环境的变化有关,写作不再荣耀,人们真的承认写作是个很个人化的事,不是吗,就像一个木匠背起工具箱就能干。木匠一天收入有40元,剔除阴雨天和业务中断的天数,月收入在0元上下,和一个中等水平的写作人差不多(这里要剔除编辑收入、记者的工作收入等)。好的写作人中,有收入几十万、几百万的,这种特例木匠中也有,比如拉起队伍搞装潢的,做家具厂的。

少年时把写作当做事业,以为那就叫有理想有追求,认为那些手艺人是碌碌无为的。二十多年过去再看,选择学写作和学木匠竟然是几乎等同的,社会给写作人的报酬(千字就是50元上下),和一个木工的收入差不多,这就是一种价值的判断与认同,不管你是否难以接受。

当年,我的木工师傅是自己的姐夫。那时候学手艺正是热门,“手艺是自己的,水淹不着,火烧不着”,许多离校生都去学手艺,那是为今后找一个谋生的手段。可我只学了二三天就放弃了,应了姐夫一句话:“他文屁冲天,学不了几天”。

其实,古代“小说家”是下九流人物。写那“话本”的文人,读过书,懂点儿历史,以闯荡江湖的社会知识和素材谋生,不但不敢争“版权”,还怕人知道,大都用别号署名,例如漱六山房、兰陵笑笑生等。在当时人们的眼中,写诗词歌赋是“文人雅士”,写小说是“无聊文人”,是“误人子弟”,例如明代李昌祺,写了传奇小说《剪灯余话》,不但生前受到嘲笑,死后还为此被取消进入乡贤祠的资格。明代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罗贯中因为编《水浒传》,“其子孙三代皆哑”,以此证明这是“天报应”。与他们相比,我觉得现在的写作环境正常多了。

有了这门手艺,让我虽身处生活的最底层,却还不至于为温饱发愁。当身边打工的人,一天没活干就没收入时,我坐在家里写几个字就可能挣到一天工资,是叫他们羡慕的,他们说,“老沙这个人可以”。每月的稿酬,让我摆脱了不少经济上的窘迫,有时候小小地奢侈一下,孩子的零食、我劳累时的几瓶啤酒等等。让我体会到金钱富余的滋味。

写作的难度会越来越大。而今,经过系统学习的年轻一代,他们提起笔来,其优势和起点,较之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自修生,都高出许多。但是我不再有转行的可能,因为我这一辈子,就只会这一手艺。

我在写作中感受到的情调成分越来越少了,渐渐感受到的是一份沉淀,她能使我安稳,心的安宁。我可以一直写下去,我不止一次自豪地对人说:我很高兴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是趴在书桌上的。

生命的炭火

温暖的巢

退了租的房子,搬进自己的新巢,感觉生活温暖了许多。以前一直以为幸福离我很远,苦日子还要过许久。当我将每月不多的工资交给妻子时,那轻飘飘的感觉,似乎证明自己是个一般的不杰出的男人,让我一再感到努力历程的漫长遥远和艰辛。家是什么,是巢。一只鸟儿,不论它飞得多远,外面的天空多么辽阔,总是要归巢的。一个人要有居所,有一个居所才叫有一个家,家是一个成家男人头上的帽子,会给他带来荣耀与光彩,能满足他的虚荣,让他眉开眼笑。

在计划经济时代,城市分配的住房,一样的结构与式样,不能装修、改造,也就是说,禁止涂上个人色彩,所以那时候的房屋,标识性很微弱。那时在农村,农民的住房还是自己兴建,所以一个人家境的好坏、地位的强弱,从房屋上就能看出来,其个人色彩是很浓重的。《李顺大造屋》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而今,当住房不再是福利(分配)时,城市住房呈现出纷繁多样,他们一瞬间和农民有了一样的意识:倾其所有购置房屋,成为立身的第一件大事。

少年时见过许多鸟巢,我能看出鸟巢的不同,却无法判断其美丑。我的房子在众多的房屋中间,并不显眼,这个巢和别的房子承担着一样的功能。不能因为破旧而鄙视她,不能以貌取房,就如一只鸟儿不会嫌弃自己的窝巢一样,破旧老屋对其主人来说温暖并不减少几分,他对老屋与我对新居一样,有深厚感情。我对新房的喜爱,完全可能只是我个人主观意识,所以,不能说没有那一种可能:我的房屋,只是我和家人的最爱,在别人眼里,并不引人注目,他们最喜欢的是自己的房子。

一只鸟儿在天空中受到枪击或鹰啄后,会急急地飞返巢穴。你在外面受到委屈无法抗争时,多会得到一句这样的劝慰:回家去吧。这是人们共同的避难心理。似乎一回家,你的伤痛就会得到平息,不论那会是一个怎样困苦的家,没人会怀疑它给予你的抚慰。我结婚时,只有一间租来的十五平方米小屋,岳父就不同意,说女儿不是无根的浮萍。如果说后来我的家改变了,不过是外观上的变化,也就是说物质归属转换了,家的内质没有膨胀,那种对家的依恋没有改变。

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房子就不会有家的感觉呢。租或借的房子,也是栖身安息之地,不被风吹日晒呀,却就是不会将其看作“家”,家的感情无法在那屋里培养起来。因为那间或大或小或高贵或贫贱的房屋,不是你的汗水垒造。

与家紧密相连的还有血缘的传承。我去原籍老家看父亲时,总是说“我要回家了”,妻子说这就是你家呀。我意识里那“家”的概念,是两个地点,自己居所和父母居所,如果硬要说出两处的区别,只能说,一个是新家,一个是老家,分量一样重。父亲去世后,房子还在,我再进那屋,家的感觉消失了。家不仅是一个物质上的事,还是感情、亲情上的事,你汗水垒起的屋子是你的家,你年老的父母栖身之地是你的家,直到他们去世了,那根血缘的连接才会切断。

在冬天,一个暖和的家,能够抵御屋外的寒冷。人一生也是有四季的,儿童少年是早春的冬天,他们脸上被寒风冻出的红晕,是早春二月的桃花,青年中年是夏秋季,而一个人生命的冬天是漫长的,老人斑白的头发,是冬雪前的霜白。

入秋,燃料的准备是每一家的大事。是什么力量,将一切早已备好。我生长在长江中的沙洲上,没有上山砍柴和捡拾煤炭的可能。我们用来生火的资源是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少年时,有数年扫树叶的经历。沙洲的周边是柳林环绕带,落叶被扫成一堆堆,母亲或姐姐,用麻袋一担担挑回家。柳叶单薄细长,一户人家的需求量难以计数。在母亲没来时,我钻进树叶躲避江上的冷风,也乘机休息。用树叶温暖自己的身体,遮住自己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忘记贫穷和饥饿。落叶扫去了又来,那时候我脚下的树叶,就是无数的。一直可以扫到第一场雪倒下来,在雪花飘落里,我抬头看到满天空空的树枝时,就知道明天不用来了。

割茅草是男人的事情。父亲和哥哥能挑回满满一担茅草,不过是比别人勤快些罢了。每个人的手都开着深长的裂口,象可以送进灶洞的木柴。雪花中远远地一个草垛慢慢移动着,走近了,巨大的草捆下,有两条一步一步迈动的腿。雪野里没有歇脚的地方,因为一旦放下头上的草垛,他就再没上肩的力气。直到看见人家了,他才能借墙作个依靠。每家屋边的草垛堆起来了,有大,有小,很小草垛的人家,将怎样面对冬天的寒冷?

仅仅有茅草树叶是不够的,牛为人准备了最好的柴火。沙洲上放牛的人,背上都有一个箩筐。不论是男女老少,在牛拉下粪后,会很自然地往牛粪前一蹲,两只手一抄,将粪端起。不冷的天,一端就起了,天寒地冻时,手插在里面不拽出来,直到牛走得老远了,才背着筐奔过去,又有新牛粪,再暖一次手。

被捡拾的牛粪成了一张张贴在朝阳屋墙上的粪饼,太阳不能耽误的事,就是在第一场冬雪前,把全村人家的粪饼晒透。晒透的粪饼很快被铲下,它得腾出位置,新饼还要贴上去。粪饼被小心地收在灶台、床底下,不能被雨雪淋湿,也不能受潮,那是温暖,是寒冷季节里生命的力量。粪饼是好燃料,一块粪饼就能煮熟一顿饭,半块粪饼放在火坛里,就能给老人一个暖夜。对那满村满墙的昭示,牛从未表示任何看法,或者它们完全处在一种无意识当中?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在为人提供生命的炭火?

冬天,人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哪怕是破旧低矮的草屋,旺旺的火,也会把温暖传达到他们的内心,一块粪饼在火坛里烧着,散发出的是草的清香,也是牛的体味,那可以说是同类的味道,这就是乡亲从不歧视牛的原因。一碗苞米粥、一个芋头,也能让他撑饱肚皮,然后惬意地睡去。在倒了几场雪后,女人会问,还够烧吗。男人嚷一声,够了。在男人的话里,女人和孩子欢快起来。

一个冬天总会有老人离去,他老了,身上不再有抵御寒冷的热量。如果那人还算年轻,人们会说,这个冬天他没有准备足够的粪饼。我的生命里还会有一个又一个冬天,不能没有牛、树、草与我共同筑起抵御寒冷的墙,不能没有它们与我相伴一生。走入中年的我,已经看到晚秋的来临,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由天而降的白霜落到自己的头顶,那是一场注定要降的雪啊。

虚幻的快乐

经济宽绰一点,家里就出现了旧衣服。这里的“旧”,意思比较宽,含有多余的意思。妻子当垃圾扔掉,我说丢掉可惜了,我们不穿,有人能穿啊。她没有接触到,在我的乡下老家,有另一个阶层的人。

人不能赤身露体,衣服如吃饭一般不可缺少,“出力流汗,为个吃穿”,“人靠衣装马靠鞍”,必须要有衣服包装起来的。衣服有多种,一件衣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一个人也不是什么衣服都愿意穿,因为人有档次高低之分,衣服自然也就有了等级,俗话说,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嘛。

我家的旧衣服到乡下后,成了“新事物”,给乡村固定的衣着模式带来了冲击力。人们的视觉和嗅觉似乎被唤醒了,他们贪婪地在我的一批批“旧衣服”上感受一些崭新的气息,开阔眼界。我的一件过时皮夹克穿在老叔身上,一向疲塌的他顿时精神了,妻子的衬衣穿在一个姑娘身上,奶子马上鼓了起来,身材窈窕迷人。妈妈说很多亲戚时常问还有没有,叮嘱下次给他留一件。城里的旧衣服就这样变成了新衣服,内质没有变,只是环境变了。那衣服不是天天拿出来穿的,只有赶集走亲戚时,拿来撑体面,于是,在乡民们的眼里,他地位得到了提高。有人会说,最近混好了嘛,日子好过了嘛。妈妈是施舍者,这一份将别人企求的物质想给谁就给谁的角色,让她的脸上有一份少有的自得与骄傲。

物品的包装不能互换。包装与品牌的注册,就是物品的姓名、脸面与表情。人的衣着包装性也越来越强,走向极端的是工作服、军服,人的皮肤表情逐渐被淡化、淹没,一个众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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